知青住。接生婆说:“我儿子是队伍上的,回来那阵子都认得他们,找个宿儿还算事吗?”画匠不同意,坚持住仓房。一路上,他听说马脖子山上有叫铁男的知青,连活喜鹊都逮了烧着吃,毛管没拔净就吃光了。
画匠已经快十年没画了,一年前,有个远亲央求他画棺材,才偷着恢复了。画匠自己说成是把活儿捡起来,好像绘画手艺是件小东西,随意放下又随意地捡。画匠用手量着接生婆的松木棺材,准备画八朵莲花。这个时候,有女人讲话,画匠向外看见了唐玉清正和接生婆在院子里。画匠想:这大姑娘满面愁云呵,像具体户的学生。画匠隔了一会儿走出去,对接生婆说:“我多一句嘴,刚才站当院那个,不像大姑娘,像个媳妇。”接生婆说:“你多言多语可不好!”画匠马上返回去往搪瓷碗里搅兑颜色。画匠想:我得告诉那姑娘一句,人挪活,树挪死,搁一个地场儿囚着,没好果子吃。到了第三天,接生婆挪着小脚过来,抚摸那些颜色的边缘,感觉云彩丰肥,花瓣敦厚。她问画匠:“明儿做啥?”画匠说:“明儿就剩勾金线。”接生婆说:“明儿给你抱两只下蛋的鸡,外带两盒槽子糕,你识足不?”画匠说:“识足了,老太太。”
夜里,画匠卷起自己的黑棉袄枕在头下,临时床铺挨着鲜丽发光的棺材,不过画匠不害怕。突然,有人拍门,院子里手电筒的光柱四处扫射。画匠想:抓我的!画匠浑身都抖,摸不到衣裳,连他自己的一双脚都摸不到。柳条沟四队的知青们从外面拨开门闩,一下子全站在屋子里说:“吓尿裤子了,来看你画的手艺怎么样!”很多年以来,画匠有讨好一切人的习惯,他摸到腰上拉出烟袋。一个知青说:“会画人像吗?”画匠说:“时兴的人不会,光会古装的,九岁黄香温衾,王祥卧冰求鲤。”知青打断画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全是封建迷信。”画匠为了缓和气氛,主动说他认识刚从锦绣转到他那个公社的知青王树林。柳条沟的都不知道谁是王树林。经过画匠的描述,知青们终于想到了公社照相馆里爱戴顶军帽的农村青年。他们再也没心情看棺材上的画了,义愤使他们气急败坏地在刚刚发芽的柳丛里走,抽打那些柔软的枝条。
唐玉清一个人在集体户门口站着,月亮使卧在泥地里的半截缸油光光地好看。匿名信的事情出现以后,集体户里几乎没有人和唐玉清说话,所有的笑声,都使唐玉清紧张,她以为她必定是别人笑的对象。现在,她听见他们黑压压地走近了。他们说:“真是什么王八蛋都混到知识青年堆儿里了,我们的内部藏污纳垢,连老农民家的傻二小子也进来了!”月亮在这个晚上惊人地大,而且是亲切的乳黄色,知青们决定在月亮普照的银色大地上唱一首歌。从乱唱到齐唱,渐渐变成了轮唱:
屯老二我问你,
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在正西,
离这儿还有一千里。
唱歌使人兴奋,知青们说:“连画棺材的都蹦跶出来了,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明天早上不出工了,睡足了,咱上大队汇报去。”
画匠从清晨就开始收拾他的绘画用具。接生婆提着两只鸡过来说:“这是两只九斤黄,都摸着蛋了,扎住脚,给你算个手艺钱。”就在这个时候,大队民兵营长带着人进院子喊接生婆。他们说:“你家来了啥人?”
画匠只看见狂舞的鸡翅膀,好像是它们坏了事情。画匠慌极了,提着捆了蓝布条的鸡腿,把它们塞进棺材里去。民兵并没有多停留,问了画匠是哪里的人,又警告他快离开之后,他们全走掉。可是,那两只怀了蛋的母鸡都断了气。
接生婆说:“画匠师傅,你装巴装巴家伙,麻溜儿快走吧。你也瞅着了,这鸡不是瘟病,揣着蛋呢。你也省事了,要不你走半道上还给它们透气。”
画匠想:我在锦绣没有做下仇儿,咋能给人报了呢?越这么想,越感到这地方深不见底。知青都在向阳的坡上,给远去的画匠喊口令:
一二一,
画出个大公鸡!
一二一。
画匠踩着“一二一”,心里觉得很别扭。他逃亡一样出了锦绣的地界。回到自己的家,画匠突然说:“槽子糕我咋没见着?”
115.李英子为什么梦到母亲
改善伙食这一天,锦绣公社敬老院把煮肉的大铁锅架在院子里。一对老夫妻都穿着长到膝盖的黑棉袄,四处找李英子,他们互相不讲话,见到人就说:“我们老公母俩要找英子断案。”其他老人说:“啥案?”两人大声抱怨对方,气得脸上全是皱纹。
李英子调到敬老院一个月了。她在院长办公室,院长说:“你别领这二十块钱工资,到年底,给你折算成工分,你还是具体户的知青,算借你来帮忙。”
李英子说:“我什么也不是,就是敬老院的职工,和你们一样按月领工资。”
院长说:“敬老院有啥出息,我还是指望你能抽回去,哪好也不如家。”
找李英子断案的老人找到院长办公室,一个进了门就说话,另一个坐在门槛上放开音量号哭。门外刮着春天的干风,李英子掀开左边那扇棉衣襟挡住风,划火柴,点着一根烟。两个老人诉说他们因为枕套里的黄豆打架。敬老院里的老人不分性别,全睡在一条大炕上,人和人之间隔一截挡板。如果是一对夫妻,中间的档扳会抽掉,表明那个空间是两个人的。老人很快和好了,走出院长的办公室。满院子的肉香,上了年纪的人闻不到。他们探头向锅里说没见到肉,炊事员捞给他们看。他们又说:“切得太碎。”有人问和好的老人,为什么只听李英子的。两个人说:“旁人的心摆不正,心都长到肋巴扇子上去了。新来的李英子识文断字,公平。”回到东房,老太婆上炕剥黄豆荚里的豆粒,然后装进枕套。她是枕着黄豆睡觉的,那是她生命里最有价值的东西。老头子拿暖水瓶的铝盖装了黄豆,在风里斜着,走向豆腐房,换了两块滚烫的豆腐,马上捧在手掌心里吃啃,吃得飞快,好像很怕有人冲上来抢走了它。李英子说:“大爷你吃慢点儿。”老头子两只空空的手摸进嘴巴说:“上牙膛烫起泡了。”李英子说:“你急的什么呢!”老头子说:“慢了不中,像没吃着。”
老头子在棉袄两侧摩挲着手,自言自语走了。老头子说:“人活就要生养,生养了才有孙男弟女养老,不用进这熬干人的地场儿,吃块豆腐落了满嘴的泡。”
就在这个晚上,李英子梦到了母亲。从一扇对开的门,又像深紫色的丝绒帷幕里出来,一个没有具体面目的人,但是那人微微走近的光影非常确切,就是母亲。
母亲说:“是我,是妈妈!”
母亲说:“你走了八年都没有消息。”
母亲说:“你把名字都改了,我的女儿叫应知,不是英子。”
母亲说:“那些年的事快忘了吧,那时候连我都年轻。”
母亲说:“连抽烟你都学会了,我看你的手指头发黄,是劣等烟叶熏的。”
母亲说:“家里的茉莉冻死了两盆,你爸爸的橡皮树给我碰破,流了一天白浆。”
在李英子的梦里,母亲就是来演独角戏的,一个人对着黑漆漆的四周念着她的台词。李英子想:我不动心,经过这八年,我是特殊材料制成的。
布谷鸟很早就大叫。种谷子的人下地了。牲畜在最前面,随后是扶犁的,再随后是敲点葫芦下种的,最后是踩格子的,他们脚顶脚把刚破开土地踩结实。这列小的队伍不断在大地中间折返走。锦绣以外全北方的每一块泥土都精细地耕种过了。李英子和几个身体好一些的老太婆去院子里栽土豆。梦里面母亲的声音又出现。
116.幸福的极限是到马车上
刘青从锦绣供销社买了两只新的马套包,把它们挎在臂弯上。他越过河上的小桥,准备回红垃子屯。走了几里路,脱了棉袄和罩衣夹着。刘青想:我这样像啥,拖儿带女的赶集人。后面三匹马的蹄子和橡胶车轮声赶上来,刘青闪开车辙。马车上坐着几个盘腿笑着的女人,又高又悠闲,其中有人说:“捎上他个脚儿,他是红垃子屯的。”赶车人不太情愿,吆喝牲畜停车,根本不回头说:“想捎脚儿就麻溜跑两步。”刘青左右都拖着东西趴上马车。一个人说:“刘青大哥我认得你,你不认得我。”
刘青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女知青健康的红脸。刘青想:大地里的庄稼多有营养呵。
1965年,刘青代表全市的十几个坚决要求到农村去做新农民的高中毕业生在市里的体育馆宣誓,主席台的对面是画了红脸的小学生百人合唱团。对那群孩子,刘青略微还有记忆,现在,和他同坐一辆马车的就是当年合唱团的一个成员。
女知青说:“那个时候,你有多少岁?”
刘青说:“十九岁。”
女知青说:“那年我八岁,张着嘴,使劲儿唱‘党是太阳我是花’,今年我十九岁,下乡两年了。让我待你那么多年,我马上就跳井。”
车上的女人们听见跳井,都拿胳膊肘捣女知青,用农妇们特有的声调说:“掰扯啥呢,死丫崽子,啥都敢扯,咱屯井眼子小,把你卡在井沿上!”
女知青问:“这么多年,你没后悔过?”
刘青说:“后悔事儿小,我当着上千人说了话,建设新农村,我不能蔫回去。做事就得死心塌地。谁家的根上就是城里人?我爷爷就是农民,到我父亲才进城。”
女知青打断了刘青问:“可是我不知道什么叫社会主义新农村。”
刘青回了红垃子屯,把马套包和一串钥匙交给队长。
队长问:“咋了?”
刘青说:“我早说了,开了春儿我下大田。”
队长说:“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刘青的女人听说刘青不做保管员,拍打盛放干粮的帘子,把圆形给摔成了椭圆的。她像洼地里转不出去的旋风那样来来回回地走。
女人说:“你是扶不上墙头了,我找爹去!”
刘青说:“你找毛主席去也没用。墙根儿上搭把梯子,你以为人人都想顺着梯子上墙头?我就觉着站在地上挺好,为什么非要往上爬?”
女人说:“没见你这么浑脑瓜浆的人。”
女人在天黑的时候回娘家去,扔下刘青和正学习走路的孩子。孩子扶着刘青的膝盖就想到了车,她说:“车!车!车!”夜晚,刘青在腿上颠着女儿,给她学火车叫。她那颗很小又很鲜红的心完全满足了。
刘青对他自己说:“想有什么用兴!明天早起下地去。”
117.九级大风把陈晓克吹回来了
赵干事完全无意地盯住小协理员刚糊上墙的锦绣挂图,他一眼就看见了荒甸子屯。赵干事说:“黄鼠狼迷住的几个女学生咋样了,该回来了吧。”赵干事说完又去做其他。农民们想:“春天是个万物都发的节气,她们还是远远地待在城里头吧。”
紧接着刮了一场少见的春风,锦绣有上百的柴禾垛跟着风悠悠地跑散了。出门的人进了屋子,必定直奔水缸,舀了水来清洗眼睛里面的沙土。小知青洗不出沙,哭着胡乱揉。老知青们说:“把眼睛看到水面,睁着眼洗!”
风力最大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到天黑前,陈晓克坐上午的火车回了锦绣。他几乎两脚没有沾地,就给风直接送到马脖子山下。满山的榛树丛还没有变色,灰灰地迎着风,很凄惨地晃着蓬松的头。试试榛树的枝条,都已经随风软了。马脖子山想:这不是过去横踢马槽的陈晓克,他回马脖子山干什么!
第一个遇上的熟人是马脖子山生产队的队长。一条尿素口袋呼啦啦地飘着,半罩住队长的头,他只能看见对面来人那双穿胶鞋的脚。队长说:“毁了毁了,下地的麦种都扬二翻天刮跑了!”随后,队长向上看见陈晓克,布满尘土的脸上不自然,心里更加堵胀,应付一声,顶着风走远。集体户里的人正手脚忙乱,扯着一条棉被的四角,想遮挡窗外的风沙,他们要把被子钉在木窗框上。所有的人一起回身,看见穿一身蓝布工装的陈晓克正进门。他们说:“怪不得起了这股邪风,是什么人物回来了。”
铁男戴了一副风镜,使人琢磨不透他在镜片后面的表情。铁男说:“户长,听说你给分配到街道副食卖酱牛肉?没带两坨给哥们尝尝?”
陈晓克心里感到不顺畅,他说:“扯淡!我是正经拜的师傅,学的钳工。”
小红的样子一点儿没改变,辫子长了。她一直站在门槛上,脸上出奇地平静,有点儿不像能随时拉进两扇大衣襟里面的那个小红。铁男叫小红别站在高处,然后把手搭到小红肩膀上说:“你看小红的胸肌又发达了!”小刘靠着炕沿,并不说话,头发胡乱一团。几个月以前,每个人都不是这个样子,现在,他们变得又生又凉。陈晓克感觉这完全像电影里的情节,组织上盘查审问一个叛徒,他自投罗网,专演叛徒一角。陈晓克拿出了糖块烟卷和带花露水香味的一副崭新扑克牌。他把鞋甩掉了上炕。陈晓克说:“这天就是憋人,来,玩几圈。”他开始洗扑克牌,把那些硬纸片弄出了均匀的扇形。这个时候,小刘塞过一条破棉袄说:“垫上,炕凉。”小刘的声音小得几乎没有外人能听到,这是他私下对陈晓克说的仅有的一句话。扑克牌洗好了,没有人响应,没有人上炕。知青们都好像忙着别的事情,围拢着铁男。
陈晓克突然发作了,陈晓克用整条胳膊把扑克牌都扫到很远。陈晓克说:“张铁男,你现在就在这炕上扒小红的衣裳,我连看都不稀得看,你把集体户这几间房子都点着了。我照样拿我的红本(城镇人口粮食供应证)领大米白面,你少在这儿跟我跋横,让我今天不顺溜!”
铁男像经历过大场面的人物,眯着眼睛听陈晓克说完。然后,他把风镜卡在额头上。铁男说:“户长,天都刮黄了,困觉!”
深夜,风声一点点轻了,反而把活的马脖子山显得寂静可怕。陈晓克等待天色变白,他掀开棉被,厚厚的一层沙土像灰绸的幔子,随着棉被卷到炕脚,棉被的真颜色微微露出来。陈晓克出门,被掏成了空心的柴禾垛不知道什么时候瘫倒了一大片。那里曾经是陈晓克和小红的好地方。在小红以外,还有其他的女人,陈晓克连想都嫌费时间。
后山,那棵树干油脂斑斑的松树被十几小时的风沙埋住一截。陈晓克挖开沙土,松针积年累月的香味让陈晓克狠狠地骂了一声:“操!”
隐藏了几年的匕首找到了。陈晓克在裤子和鞋上擦它,又试过了刃,心情终于好了一点儿。陈晓克在车间里和人打赌,说他在当红卫兵的时候,弄了一把好刀,头发丝挨上,自己就断。工人说:“拿来看看。”陈晓克说:“忘在乡下了。”工人们捧着白铝饭盆说:“这小子在乡下学会了三吹六哨。”陈晓克突然想到那棵专门给他试刀的马脖子山间的松树。陈晓克说:“礼拜天,回乡下,让你们不信。”其实,工人们无所谓信不信。如果有人说下乡知青拿一捆手榴弹炸点儿什么,他们都信,何况一把刀。只有陈晓克在说到回乡下的时候,心里好像接通了暖气水管,温温的舒服。
现在,刀挨在腰上,冰凉的一条。陈晓克没有回集体户,他一直奔跑,下了马脖子山。陈晓克想:这辈子再也不挨锦绣的边儿!
路过烧锅集体户,陈晓克想看看金榜和杨小华。泥房子里没人。陈晓克摸摸窗玻璃,摸摸窗下的板凳,在前一夜里穴起的土堆上画出陈晓克几个字就离开。乘降所的后墙也给沙土埋住,像个僵死的人向后仰着。坐在枕木上的一个人对陈晓克说:“正是种地的时候,你回家?”陈晓克瞄了一眼,感觉说话的人是个大队干部,神态衣着都能看出来。陈晓克又看看他自己。陈晓克想:我还像个知识青年吗,换一身皮也换不了瓤?
陈晓克说:“我抽回去了。”
那个人说:“那你还来干啥?”
火车气势汹汹地开过来。
陈晓克说:“我是精神病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