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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大地的裂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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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大队干部通知知青参加修水利的大会战。

    金榜现在已经背上了准备回家的马桶包,其余几个人正往马桶包里装小米。杨小勇背好了两个包,像五花大绑的死刑犯。

    金榜说:“谁说的?我们不知道。”

    大队干部说:“匣子广播了!”

    金榜说:“我们的匣子线让耗子给嗑了。”

    大队干部说:“匣子线走房梁。”

    金榜说:“那就是家贼(麻雀),反正我们什么也没听着,我们要回家。”

    大队干部说:“就当我是匣子,我这就广播了,公社通知,不能放走一个具体户学生,移风易俗,过革命化春节,参加农田水利大会战。”

    大队干部包裹住他的半张脸,刚走到刀片一样利的北风里去,金榜几个跑出门,朝乘降所走。两小时以后,杨小华听见狗窝里欢快的响动,金榜第一个沮丧地进屋。他说:“他妈的,火车道给埋了!”

    这个晚上,广播里一直有人讲修水利的重要急迫,说附近的山上发现了一股氓牛水,利用好了,锦绣等几个公社可以种水稻。

    金榜说:“这犊子是什么人,咱去揍他!”

    队长在这时候来了,穿件棉袍子,长袍襟的一角掖在腰带上,队长像山里窜的土匪。队长说:“具体户六个,明儿出民工。”

    金榜说:“这是谁说的?”

    队长说:“我说的,我说了咋的,不算数?”

    金榜说:“我们不想出民工!”

    队长说:“啥事由你想!”

    金榜说:“你是要抓劳工?”

    队长变了脸,棉袍子都掀起来了。他说:“你说啥?小鬼子才抓劳工,你胆子大,敢瞎冒炮,共产党能抓劳工?”

    知青们一齐瞪眼。队长知道说不过知青,他撞开门出去了。

    三天以后,金榜几个游荡到了修水利的张家沟,远远地看见彩旗,大喇叭带着线摇摆在雪地里,没见一个民工。进了张家沟屯,那里已经成了锦绣知青的地盘,土路上的积雪给大头鞋踩得油黑发亮。团结七队的李火焰正在井台上打水。他告诉金榜,听说县里来个测量员不是东西,二十多岁,赤红脸,不止一个人想打他了,几伙知青都在找他。李火焰说:“小子好像觉了景儿(有预感),这两天没见。”

    金榜穿着他的毡疙瘩鞋、冒棉花的黑大衣,两襟生风地穿越张家沟屯,像满地扑食的黑乌鸦,自己感觉相当好。金榜说:“城市跑不掉,家跑不掉,火车道跑不掉,像修水利这么好玩的事儿不能总有!”有人问金榜,怎么不去挖沟?金榜说:“我不是民工。”人们问:“那你干啥?”金榜说:“凑热闹。”人们都说:“烧锅的黑大氅来了。”

    94.翻车

    广播里通知出民工的生产队,必须自带两面以上彩旗。女广播员说:“要做到人站到哪里,旗插到哪里。”马脖子山队的队长把仓库翻遍了,钻到一些盛豆种的麻袋下面,扯来做豆腐的布。队长跑出仓库,两个穿花棉袄的妇女笑他像个白毛女。队长拍打头上脸上的糠皮,他在几平方米的地方下着雪。有人说过去有一面红旗,还是绸子扯的,给老队长拿回家做被面了。队长说:“那还惦记啥!”

    锦绣的各个生产队没有协商,但是,凡有知青集体户的队都派知青出民工,所有的队长都想:具体户不去,还啥人去。

    从马脖子山到张家沟,二十多里路。早上,队里就在套车。三匹马,夜里加了做豆腐的下料,天亮以后,马的皮毛又顺又滑。马车装了三层。最下面是柴禾,大约两米高,中间是十二个民工的行李,口粮蔬菜,一书包盐,半桶泡胀的黄豆,一只铁锅。所有这些,用粗麻绳捆扎好。人最后爬上去,高高在上,鸟瞰大地。车已经动了,三匹马同时吐着长汽。队长还在车后面跑,让知青小刘坐到白菜顶上,说白菜怕冻。

    小刘上车,感觉自己给逼上了断头台,费了很大力气,他才把自己的两条腿别进绑车的粗麻绳里,心里安稳了一点儿。

    小刘坐在楼房高的位置看锦绣。他说:“锦绣是这样呵!”

    坐在最前面的知青铁男说:“你想锦绣是什么样儿,你个腿子!”

    陈晓克招工回城以后,集体户里任何人都随意支使他,招呼他腿子。小刘也不发作,他记住陈晓克的话,人到了这一步,能做猫也能做耗子。小刘温和得不像个人,像棵干白菜,落在秋后的大地里,风吹雪埋行人踩。

    三匹马一直向前。乡下的路没有尽头,马也知道,所以,不慌不忙。赶车的人并没坐在车上。没有坐的地方,他只能站着,全身紧靠住柴禾,两手操纵着缰绳。开始马的长脸上结了霜,渐渐马的皮毛上也白了。铁男居然想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尝试。他还挺了脖子唱:

    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

    望飞雪漫天舞巍巍群山披银装,

    好一派北国风光。

    铁男挺起来,成了这辆雪地马车的制高点。四野里能望见的,都放下手里正做的事情。他们想:多悬呵!乌鸦也惊了,满天打转,不在树上落脚。小刘想:野狼嚎。赶车的人不再催马,车走慢了。铁男说:“老板子,想冻死我们,咋不快走?”赶车的人说:“大地裂子,瞅着没,掉进去咋整。”大地的裂缝不知道有多深,黑的。铁男说:“老板子你怕马失前蹄呀!”车上的人除小刘以外都笑了。笑,自己却没感觉,脸早冻得麻木。小刘居然瞌睡了一下,醒的时候,分不清眼前的横纵的腿们哪条才是自己的。太阳正在下去,气温在降低,小刘抬起棉手闷子试了试,知道两条冰凉的鼻涕是自己的。

    现在,赶车的人说:“瞅着张家沟了,那片柳毛子后面。”马车正上一条拱起的桥,桥不宽不长,有点儿高。小刘感觉到非常缓慢的失重,紧接着是一点点偏离,干树枝们密密地直迎着他,从下面猛然上升到了眼前。小刘想:翻车了!眨眼人全落在雪地上,一片混乱。小刘的腰上被狠狠卡了一下。他喊:“腿!”两条腿自动地脱离了麻绳的捆绑,只是有点儿疼。小刘感觉坐在大地上,人终于踏实了。两手摸到冰,他才知道,身下是河。

    马脖子山送民工的马车滚落在冰河面上,人仰马翻。马腿在流血,辕马侧着,四条腿在空中徒劳地蹬。黄豆洒出去十几米,它们在马车上的几小时里都发出了芽。土豆滚了。大白菜也狼狈得摔成几瓣。是柴禾保护了人。没一个人受伤,他们刺毛毛地都从玉米秸里爬出来。小刘的大衣背后沾满了黄豆,一颗颗散布得相当均匀,而且马上冻在上面。一个知青说:“小刘交代,在哪儿偷了件珍珠衫!”

    95.世面

    测量员在简陋的锦绣公社挂图左上方画一条弧线。他给干部们讲解,民工队要按他的这条线挖两米宽深的引水渠,十天时间,和西北邻界的两个公社同时挖的渠汇合。锦绣的干部们说:“说的啥啥牛水,谁知道呢,八成是唬我们给人家搭跳板的,有牛水也借不上水力。”还有人说:“数九寒天,地都冻透了,咋挖?”

    测量员说:“我也是传达,这是死任务,县里要让你们这一片明年开春种上水稻。”

    干部们同时去扯一张旧报纸卷了烟不说话。食堂的老师傅在公社大院里劈木柴,尽量劈得细如手指,一个干部出来说:“小生荒子一个,他见过啥世面?他没来,咱这旮挺好挺好,啥时候蹦出个他,比比画画的,手榴弹掉在人堆儿里我都见过。”老师傅说:“叫他爹吕二子来,我修理修理他。”

    下午,测量员到了张家沟,骑着车,穿着短大衣,还围了一条围巾,在喉咙一带扭个结,束进大衣领子里。农民猜测这是个什么官员。

    张家沟是锦绣的大地方,过去年代,为防土匪,盖了炮台的地主就有三家。纵横三条街,街中心是口井,正亮晶晶地结满了巨型冰凌。姓张的队长没有在,只有会计负责。突然一天里要安排上百个民工,又有马鸣骡子叫,老会计在屯子前后街跑了无数次。很多人家要倒出放粮食的火炕,张家沟乱了,玉米谷子哗哗地挪地方,满街上怀抱柴禾的外人。天黑的时候,公社干部们坐的拖拉机也在沟外的拱桥上翻了。拖拉机的前灯陷在雪堆里,王书记吐着雪沫,看看车上的人都安全。王书记想:挖这条沟必是犯忌讳!他决定要阻挠这件事情。

    早上,天和地之间还没分出交界,林带村庄马圈水井泥烟囱还都重叠交错在一起。炕沿的缝隙里呛出了烟,女人们都掩着怀,在烧火了。

    中学生甩开卷起来做枕头的棉裤,他注意对面炕上借住的民工们全都蒙住脑袋睡着,听说是知青,他想认识他们。中学生出门,到微亮的雪地里走了一圈。再回家,知青们都在穿衣裳,有一条腰带是特殊东西做的,中学生不认识是那是牛皮。但是,他看见了金属的皮带扣,用一根结实的铁针别上,别住以后,迎着亮还发光。中学生在这之前,只见过布腰带。

    知青说:“你多大了,小子?”

    中学生说:“十七。”

    知青说:“干一天给你记几分工?”

    中学生说:“我还念书呢。”

    知青说:“十七了,还念什么书,下地干活吧,我十六就下乡了。”

    中学生想:张家沟要是有个具体户多好。

    中学生的脑袋给出门的知青重重地抚弄一下。知青说:“小子,长了一脑袋好头发!是个好劳动力!”中学生有点儿兴奋,紧跟上出了门。院子里全是互相热烈交谈的知青,多数人穿得破烂不堪而不感觉丑陋。扎铁扣腰带的人肩膀上露着黑漆一样的棉花。中学生想:为啥穿得像要饭的花子。这时候,他看见了测量员,正拿着一盘皮尺走。见到中学生,测量员说:“帮我扯住一头,照直往西跑。”中学生非常卖力,雪烟四起,他越过了无数的高粱茬,遍地是探出雪地的刀尖。一个女人抄着袖,圆圆的像个没胳膊的人。女人骂:“大清早上挣命的小鬼儿,疯跑啥?我家的鸡都揣了蛋儿,给你吓化了,你赔吗!”中学生说:“你家的金鸡,腊月就揣蛋?”

    现在,中学生站在白茫茫的田野里,手上的皮尺却没了,只能又往回跑。

    王书记远远地瞄着测量员。他说:“扎个围脖子,咋装扮,也还是个屯下人。”

    民工们稀稀落落从张家沟周围的柳林里出来,扛旗和拿铁锹的,比最大群的乌鸦还密。中学生见了这种浩浩荡荡,激动得还想狂跑一圈。测量员说:“没有十字镐不行。”王书记说:“我不是孙猴子,哪儿变十字镐去?”知青开始鼓噪,他们说:“干不干活,人都冻踢蹬(死亡)了!”寒冷让他们特别想握住一件工具,甚至用大头鞋跟敲打冻土。大地声色不动。王书记这个时候在一家热炕上咝咝地喝白糖水。中学生跑过来对测量员说:“那几个拿锹的具体户学生说要揍你。”测量员顾不上卷好皮尺,全捣在左臂上,慌慌张张往屯子里走。

    只有中学生满裤腿的雪,站在大地和张家沟之间。

    中学生的父亲到处找儿子。父亲说:“你跟腚儿忙乎啥?”中学生说:“见见世面。”父亲说:“屁世面,快上家做活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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