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陈晓克今天手痒
陈晓克梦见一道蓝光。后来天亮了,炕上突然有人挺起光着的上身说:“今天是粽子节,我馋粽子蘸白糖。”睡着的知青都给吵醒,骂说话的人:“做梦吃粽子吧,不出工,还不多榻(睡)一会儿。”这个时候,马脖子山三队集体户后坡上正有人一路滑下来,有人的身体扑到黄泥的后墙上。陈晓克从炕头跳起来,浑身的血管绷得很紧。他说:“后山那伙小犊子又来挑事儿了,想把我们全堵在炕上,削他个老实的!”知青们都很紧张,乱七八糟地起身找裤子。陈晓克已经跳下地,他听见后山上有人拿刀尖挑开松树枝,是电工刀子。而且来人必穿白色回力牌球鞋。
陈晓克用力踏住炕沿,蹬上他的高筒胶靴。打开门,漫天遍野的雾气抱住了陈晓克,他什么也看不见。集体户背后挨着后山的陡坡,坡上长满了渐渐向上的松林。可是,现在连一根松枝也看不见。恍恍地看见三个本队的农民,其中一个说:“陈儿,不睡早觉吗?”他们马上走到雾的深处,满屁股是落叶,说话的那人在手里捏住一只野鸡温热的翅膀根,野鸡发出蓝光的尾翎在发颤。这些陈晓克都没看到。
陈晓克很生气,特别想飞起脚,蹬到某个人的膝盖骨上,不管这人是谁。
雾非常大,陈晓克的手非常痒。走近小路边的一棵松树,他拿手掌用力拍树,黑鳞片儿一样的树皮裂开,露出了发红的木质,松树香呵。再向前走,一个人也没遇上,走到了队部,队长正在井台边的饮马槽里哗哗洗脸。陈晓克闻见新鲜马粪味,他想走。队长看见他了,两只手快速倒腾着往井下放辘轳。
队长说:“陈晓克,公社王书记捎话儿,让你去交检讨。”
陈晓克说:“检什么讨?”
队长说:“打架都打到后山,打到外公社了,你还想不想抽走。趁今儿个过节,户里买粮,你去低个头吧!”
陈晓克看见地下卧着的一头老牛。陈晓克说:“牛,你爷爷想抽走回城呵。但是,他又特别想打一仗,打到双方都冒出血才好。”从马脖子山三队到后山有一条砍柴人走出来的路,陈晓克站在越来越浓的雾里。他说:“人毛儿都没有,后山的犊子都蔫了。”
回到集体户,陈晓克叫小刘去队里要马车,他站在炕沿上找军帽。陈晓克说:“我的脑袋呢?”知青铁男马上放下脸盆,帮他找帽子。它在一条软塌塌的玉米面袋上。陈晓克找到女知青屋里,她们都没起来,慌忙拿棉被围住肩膀,只露出头。陈晓克说:“纸和笔谁有?”她们说:“什么时候我们有过那玩意儿?”陈晓克看一眼知青小红水蜜桃一样的脸,出了女知青的屋。
知青小刘从队里牵回来的不是马车,是牛车。牛是土黄色的,背上有几条不规则的白斑。雾使小刘和黄牛淡淡地融合在一起,只有等待装粮食的布袋微微地贴着地面拂动。陈晓克拿根烧火棍出来说:“操,给老牛,舍不得套马,走吧,牛。”小刘说:“没拿鞭子。”陈晓克说:“烧火棍比鞭子顶用。”牛看见烧火棍黑细的一头,向着湿漉漉的马莲丛里移动了半步。牛想:要走了。
集体户里男女知青都出来,贴住黄土墙站成一排。过节不出工,牛车拉回米来,能吃上一顿大米饭,他们一个个全笑得很傻。陈晓克转着军帽,捏着帽檐,让它挺实,又有弧度。
知青们说:“咱们陈户长多像电影里的军官。”
铁男说:“像个敌营长。”
陈晓克说:“是敌司令。”
牛车在雾里走,吱嘎乱响。小刘爬不上车,他的腿像捆了沙袋一样酸疼。陈晓克说:“看你像个娘儿们。”小刘说:“迈不动腿儿。”陈晓克算算小刘下乡到锦绣公社有两个月了。他说:“两个月算个屁,没拔过大草,没脱过土坯,没割过庄稼。像我,盯架(始终)耪了七年地,浑身上下哪儿也不疼。”
牛闷着挺大的黄脑袋,向着雾团里钻,陈晓克紧闭了精薄的满是烟色的嘴唇,一直向前面看。下了马脖子山的南坡,起风了,雾突然退掉,大地一层一层露出来。整个锦绣公社平展展地绿了。身后的山像一匹高头大马的脖颈和头,锦绣是马宽大肥硕的身体。这匹皮毛绿油油的马,被剖开,摊在大地上,还活得这么好,这么舒展滋润。麦子最绿,种得最早。谷子、豆子、高粱玉米,都发了很壮的苗。雾退净以后,村屯和林带都显现了。陈晓克躺在牛车上,把脚尽量伸出很远,让路边的草不断给他擦亮黑色的胶靴子,亮晶晶的苍耳们、蒲公英们、打碗花们、马莲们。
小刘看见几个骑车的人飞快地接近牛车,小刘说:“户长,后面有人。”陈晓克又感到手痒血紧,他坐起来。破自行车们在车辙很深的泥沟里弹跳着过来,是马脖子山大队的几个小干部,前脖子上挂着书包过去,很快骑远了。陈晓克又躺在牛车上,观察自己闪亮的靴子。陈晓克想:多像夏伯阳的皮靴。
麦浪上都是露水珠,稀溜溜地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又向西。突然,陈晓克挺直了脖子,冒出了两句京剧:
这一带常有匪出没往返。
番号是保安五旅第三团!
2.反动标语
锦绣公社大院里有三棵杨树,特殊地能生长,叫快杨。三棵快杨叶子最先感到了平原上的风力。农民说,早雾晴,晚雾阴。早雾散去,天空蓝得透明,蓝得人总想仰起脸去看看它。年轻的公社小协理员经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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