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宁老五半夜去天门村看胡彪,那家伙身上刀伤虽浅,但也还没痊愈,不停地在说他这次冒了多大的风险。宁老五听得不耐烦,却不得不敷衍两句,说动手时自己就在场子外面,带了狗剩出来开眼界,小家伙听到彪叔在玩苦肉计,吓得直吐舌头连挑大拇指,连话都说不出来。
“狗剩要是真在,哪还轮得到我那兄弟出手……”胡彪当时的回答很古怪,像是在为自己当初老马失蹄找台阶,又仿佛宿醉后的酒鬼终于有了一丝清明。
此刻宁老五终于醒悟过来,自己跟胡彪可以算得上是同病相怜,都栽在这小王八蛋手里了。他不敢流露出丝毫怨气,急急忙忙将赵白城推上赌桌,说是要帮自己换换手气,那边宁老大却发了话:“狗剩,他让你来赌,管出钱吗?”
赵白城“哦”了声,望向宁老五,“五叔,你赢的钱给我拿点。”
“他还赢了?”众人哄堂大笑。
宁老五一张脸变得如猪肝一般,瞪眼道:“先玩两把,欠着不行吗?狗剩输赢都算我的……不对,输了算我的,我还能赖账不还是咋的!”
赵白城这才知道他是在胡吹大气,口袋里根本没票子。想了想压岁钱也有不少了,估计玩几把是足够,只得自力更生,苦巴巴摸出几个红包来。
“狗剩挺实在啊!比老五强!”宁老二笑到不行。
正赶上宁老大坐庄,一圈牌洗完砌好,庄家骰子掷到七,正是赵白城。他犹豫了片刻,也没等宁老五教,便应了句“打头过二”,听得大人都是一愣。
“你以前玩过牌九?”宁老大停手问。
“没有啊,我听过五叔这么叫,就跟着瞎叫。”赵白城有点难为情,“是不是搞错了?”
“没错没错!狗剩你小点下,别让这些个没正行的骗了钱!”桌上还没说话,旁边一帮妇人七嘴八舌都叫了起来。
宁老大等人对视一眼,深知群众基础薄弱,不敢搭腔。唯有宁老五满脸亢奋,“嘿嘿哈哈”笑个不停,等着赵白城大杀四方。
现实总是比理想来得残酷,宁老大长庄不倒气势如虹,赵白城连续几把牌面最大的只有杂七,输得屁滚尿流。桌面上赌得本来就不小,他跟着人家打道数,手边那点钱很快就没了大半。
“吹口气,吹口气……”宁老五急得团团转,凑到跟前往牌上“噗”的一口。
这一口气一吹,宁老大第二把就摸了一对虎头,把赵白城连底抄干。宁老五傻了眼,对着赵白城愕然投来的目光,实在是无地自容,讪讪道:“不关我的事,老大手气太好,我有什么办法……”
赵白城原本就没打算要赢钱,当下拍拍口袋,便要下桌。众人见他赌品极佳,完全不像宁老五满地打滚的腔调,反而过意不去。宁老大在板子上随手抓起一把钞票,正要叫回赵白城,却见女儿气鼓鼓地直冲了出来。
“狗剩哥,你小心他们合伙骗你钱!”宁小蛮压低了声音,塞了个小布包过来。
赵白城拿在手里掂了掂,挠了挠脑袋,又重新坐回桌上。大人们都在似笑非笑,宁老五自知赵狗剩那点私房钱都被小丫头管着,此刻见强援已到,顿时腰杆硬到发痛,仰天打了个哈哈,只可惜无人理会。
宁小蛮生怕父亲跟几个叔叔暗中耍诈,也顾不得会不会被笑话,坐在赵白城身边再也不肯挪步,瞪着眼睛观察敌情。
赵白城这次稍微懂了些牌九规则,下得极小,手风仍不太顺。宁老五在旁边抓耳挠腮,不断怂恿他往大里弄,最好是一把能把庄家打干,被宁小蛮狠狠揪了几下胡子,苦着脸不再说话。
宁老大的手气不是一般的旺,板子上钱越来越多,竟有一庄到底的趋势。宁小蛮倒是比赵白城还紧张,等到又一轮新牌发下,手心里已全是湿漉漉的汗水。赵白城看着她头上端端正正别着的小发夹,心中温暖,刚要翻开手底下压着的牌九,动作却突然僵硬。
“宁……宁叔在家不?”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在大门外响起。
宁小蛮的母亲起身看了看,明显怔了怔,“二宝啊!快进来快进来!”
来的是罗广海的二儿子——当初因为赵白城不带他上山玩,便把罗广海一番话和盘托出的那个傻二宝。据说二宝出生时被脐带勒到了头颈,才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他的脑袋很尖,像个削过的陀螺,看人总是直勾勾的,有事没事傻笑几声,最爱在路上疯跑。
二宝并不算是纯粹的痴呆,父母吩咐的许多事情都听得懂,也能照做。进屋后歪着头望向众人,愣了一会,擦了把嘴角的口水,向着宁老大笑道:“宁叔,我……我爹让我带媳妇儿给你拜年!”
在牯牛村,两户人家若是关系好,大年初一往往都会让自家孩子去对方那里拜年。罗广海这一手着实让宁家所有人都感到了意外,屋子里沉寂无声。宁老大搓着骨牌,视线转向二宝身后跟着低着头的女孩,磐石般的脸庞慢慢勾勒出笑纹,“二宝有媳妇了?”
“是啊,这就是我媳妇,好看不?我爹说等我长大,就让她给我生娃!”二宝挺起了胸,把女孩往前一拉。
他蛮力极大,拽得那女孩跄踉了几步。后者始终一声不吭,身子微微发颤,像极了风雨中将倾的小草。
“南方人吧?这娇怯怯的小模样,跟画出来似的,得多少钱啊?”宁老五啧啧称奇。
“叫宁叔,叫人啊傻……傻样!”二宝呵斥了一句。
这句话原本足够好笑,但却无人出声。女孩终于抬头,缎子般的长发之下,宛如腻瓷的白皙肌肤衬着清澈深邃的黑眸,确实像是柔弱惹怜的画中人儿,唯有薄薄唇瓣上的一点血色,让她稍微有了些鲜活气息。
女孩没有去看其他人,而是眨也不眨地凝视赵白城,眼眶中蓄满了泪水,全身战抖的幅度越来越明显。宁小蛮大为奇怪,随即才发现,身边的赵白城不知何时站了起来,额前青筋凸起,手里握着的两块骨牌正在发出剧烈不断的吱吱响动。
狂躁的嘶鸣声第二次响起在意识深处,在同一天,对同一个人。
赵白城明白它们的意思,从未如此明白过。
“吃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