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左右环视了起来。掐算着憧憧的人影的具体数目,安置在城中的什么位置,每人分多少粮食,要不要去运城的商会里,找找东家们捐一些……
脑袋里乱做了一团,难民里肯定有受伤的人,圣彼得医院和城里的中医大夫们,前些日子医治在轰炸中受伤的百姓就很吃力了,如果再加上难民,也不晓得能不能承受。
然而就在陆沅君陷入沉思的时候,视野中那些颜色鲜艳的光点似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憧憧的人影在瞬息之间,就变成了统一的颜色。
再将望远镜轻轻的偏转方向,另一边也是同样的情况。
难民难民,自然是民了。
近来天气渐暖,运城中的百姓也早就换下了冬装。春天穿的衣裳,即便是去年的,那也是花花绿绿什么都有。
天津,胶东,沪上淮扬,举国上下花布厂子遍地开花,便宜的花布价格比靛青的棉布还要便宜。
各大花布牌子为了竞争,花样和颜色都不尽相同,百姓们日子有过的好的,也有过的不好的,穿的衣裳是绝对不可能一模一样的。
然而让陆沅君惊讶的是,方才统一的颜色并非是她眼花,在望远镜的角度挪移之后,视野里的人影也换上了方才那个颜色的衣裳。
“谁的队伍?”
陆沅君终于明白军官让自己看什么了,来势汹汹的人根本不是战区来的难民,而是佯装难民的军队。
即将兵临城下,正在卸下伪装。
“太太,这都是李副官判断失误,他把人从关卡里放过来一些,过来的人和外头的里应外合,很快便把我们的关卡给冲破了。”
他不想背李副官的黑过,将责任当着陆沅君的面撇了个清清楚楚。李副官把人放过了关卡,自己被苟团长咬住,前进不得,后退不得,给他留了个烂摊子。
“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再想细问,运城的电话线路也断了。”
军官指着城外虚影处的方向,对陆沅君道。
“不过太太您放心,我已经安排了队伍从侧翼和后方包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到运城脚下,也就只有苟团长可以做到。”
军官给陆沅君介绍着眼下的局势,李副官是给他撂下了一个烂摊子,就不代表他收拾不了。让陆沅君听听自己的计划也好,今天赢了以后,希望太太能在少帅跟前美言几句。
“苟团长再怎么背着建康政府扩充队伍,撑死了也就万把人。拖住李副官的有五千余,来运城这里的最多就几千人,运城易守难攻,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军官言语之间满是自信,凭他跟在少帅身边征战的经历来看,苟团长实在不足为惧。少帅的屋子里头挂着一张地图,上头勾勾画画有许多假想敌。
陆司令没死的时候,已经把闺女许给了封西云,少帅仍旧没有把陆司令从假想敌的位置移下来,操心陆司令会不会把说出去的话咽回去,带兵打过来。
少帅的地图上可没标过苟团长,因着苟团长那点兵力,实在是不足为惧。
听了军官的解释,陆沅君跳动的右眼皮仍旧没有停歇,她死死的看着视野中模糊的人影,统一颜色的军装将他们交织连接在一处,分不清个体。
望山跑死马,陆沅君在朝阳初升的时候就看见了苟团长的队伍,可到了晌午烈日当空的时候,模糊成了一片的人影好似仍旧停留在原来的位置,并没有向前挪移多少。
倒是从队伍之中分出了一队骑兵来,在午饭过后两个钟头,清晰的出现在了望远镜里。
军官本想让司机带着陆沅君去南春坊的租界里躲一躲,谁知道陆沅君把消息送给了李勋来之后,一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也站在百年前就建造好的城墙上,和忙碌着架枪炮的士兵们站在一处。
“秃头,黄牙,那是苟团长?”
陆沅君看着望远镜里处出现的人,骑在马上昂首挺胸,耀武扬威,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不由得就和报纸上描述的苟团长联系在了一起。
军官安顿完了手底下的兵,也拿着望远镜观测起来。
“对,就是他!”
苟团长人如其名,是个狗仗人势的东西,模样也长得不怎么地。不过有一点,对于苟团长这样抽烟土的人,他似乎身子要比别人结实一些,不仅没有瘦成皮包骨,还很是臃肿。
肚子将军装在腹部的扣子顶起,仿佛只要他身下的马跑到快一些,扣子便要裹不住赘肉,和衣裳分离了。
“他们怎么还敢靠近?”
陆沅君的问题不少,耳边架枪的声音不断,苟团长就不怕挨了枪子儿?
“射程不够,我手底下的神枪手,也只能在三五百米里保证射中,再远了不成。”
城门楼子上也不能架炮,苟团长可以说是有恃无恐,根本无需畏惧。
陆沅君撇撇嘴,望远镜里的人影越来越清晰,她瞧见跟在苟团长身边的,还有一个人很是扎眼。
东洋布做的新军装,苟团长手底下的人手一套,齐刷刷的精神的很。
但骑马跟在苟团长身边儿这个人呢,瞧动作有些滞缓,并没有小伙子们的敏捷。骑马的姿势看起来别扭的很,非要找个词来形容的话,几乎就是笨拙。
他虽然和苟团长并驾齐驱,却也十分勉强,不一会儿就会被甩到后头。每次被甩到后头呢,他又会两腿夹紧马腹,或是用鞭子在马背上抽一下。
憋着口气一样不甘人后,非得追上来不可。
“晋地人走西口,去口外谋生。苟团长口外人,说是给归化新城的旗人放马的,皇帝一下台,旗人就不行了。这位苟团长就革了旗人的命,把旗人的马匹和银钱抢了,自己拉了队伍。”
军官给陆沅君介绍着这位苟团长,事实上如果仔细看的话,苟团长的眉眼跟汉人长得似乎有些许不同。
颧骨高,两眼的间距也更宽,眉毛的颜色淡的很,脸圆圆的没有多少棱角。恐怕口外出生的苟团长身上有些草原上的血液,不是个纯粹的汉人。
“飞机,骑兵,他手底下就着两样拿得出手。”
能以一个团在陆司令和封西云之间苟延残喘,苟团长也有杀手锏。
不过军官挪移了望远镜的方向,数了数正往运城来的一队骑兵,人数不算多,百来人的样子。
马蹄落下又抬起,在平坦的原野上溅起了尘埃无数。尘土似浓烟一般四射开来,骑兵走过以后,仍旧在身后拖了一道很长的影子。
在尘埃的作用下,百来的人队伍,竟也有了几分壮观的模样。
骑兵的速度很快,苟团长从口外来,会相马会掉马。他给骑兵选的马,都是从草原上运来的。平日里喂的精细,每每要打仗的时候,都会提前吊几天。
把平日里马积攒下的赘肉减去,身体轻盈起来,到适宜奔跑的最佳模样。汽车还要用油,他的马比汽车还稳当呢。
“圣祖成吉思汗能骑着马打到罗马,老子就能骑着马从郓城攻下运城!”
出发前的苟团长豪言壮语,如果忽略正义与否,苟团长臃肿的身子里也充斥着几分男儿的豪气。
骑兵的速度本就快,苟团长身下的又是好马,望山没有跑死马,来到运城城下的时候,还没有到傍晚。
骑兵队伍停在了城墙上武器的射程范围之外,运城这边安排的侧翼队伍不能打草惊蛇,要等后头的步兵也跟上来之后才会收网。
以至于傍晚时分,两方队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打不着谁,只能互相拿着望远镜干瞪眼。
陆沅君对狗团长兴味不浓,倒是那位在马上十分笨拙的男人,让她挪移不开目光。
身着便服没有穿军装,骑马也骑不好,还非要跟苟团长并驾齐驱,怎么看都是和骑兵队伍格格不入。
且还有一点,这人用面巾挡着脸,似很不喜欢被马匹踢起的尘埃。当骑兵停下之后,他也没有立刻揭开面巾,而是捂着胸口不住的咳嗽了起来。
在城墙上看的久了,陆沅君的脖颈酸痛起来。放下了望远镜,她直起身子,抬手在脖颈上揉捏了起来。
脖颈稍稍一歪,就听到咔哒咔哒的骨节声。声音响过以后,酸痛也缓解了些许。
“苟团长旁边那个男人,你晓不晓得是谁?”
陆沅君没有直接继续观测,而是问起了身边封西云的部下。
军官刚想说苟团长身边儿都是男人,太太你问的哪一个能不能说清楚,但将望远镜挪了过去,立刻就猜到了太太问的是谁。
可那人脸上罩着面巾,看不清长什么模样,不过军官倒是发现了一点别的东西。
骑兵的马匹都是苟团长亲手挑选的,个头几乎一边儿大。骑兵也是苟团长亲自挑选训练的,个头同样相差无几,两脚踩在马镫子上,骑兵们双腿的曲折角度都几近相同。
只有这个戴着面巾的男人,两脚勉强踩在镫子上,和旁边的骑兵不同。按照的他所熟知的苟团长选骑兵的规矩来对比,这个戴面巾的男人,个头就矮的有些不对劲了。
“太太,要等他把面巾摘下来。”
军官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也不好直接说出自己那让人惊骇的猜测。
然而那人不仅没有把面巾摘下来,反而也拿起了望远镜,朝着运城城楼上观察了起来。脸没露出来就算了,把眼睛也挡住了。
军官叹了口气,不死心的从一旁路过的士兵手中把步枪抢了过来,架在城墙上的墩子上,试图瞄准苟团长。
可惜,在望远镜中清晰的人影,这会儿根本看不清。军官叹了口气,只能把枪立在了脚下。
城楼上陆沅君一行人看着骑兵,停下的骑兵也仰着脖子看他们。苟团长和身边儿那个戴着面巾的男人,双双从马上下来,一人抱着一个望远镜。
“我一向不喜欢新诗,平平仄仄的音律全无,对照也不工整。”
戴着面巾的男人开了口,话音里有几句运城风味。
运城本地人听起来,能察觉出个别字眼的区别来,可若是让外地人听,一准儿会认为他就是运城出身。
“诗?”
苟团长转过头来,五官都聚集在了一处。他大字不识几个,说诗干什么?打仗的关头,不捡着正经事情做。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男人咳嗽了几声,他不是职业军人,骑马行军这样的剧烈运动对他来说并不容易。
“眼下来看,新诗也有新诗的魅力。”
男人把脸上的面巾扯了下来,眼角和眉心处有皱纹集聚,岁数显然是不小了。
苟团长撇撇嘴,听不懂风景有什么可看的。要知道他是从口外来的,那想看草原有草原,想看森林有森林,想看沙漠还有沙漠。
湖泊,河流,原野,山川,要啥风景就有啥风景,就是没有人。
双唇开开合合,苟团长小声用别人听不懂的方言咒骂了一句,举起望远镜朝着城楼上的人看去。
过了关卡以后,一路畅通无阻,竟然直接停在了运城的城门楼下头。封西云手底下的兵肯定不会这么没用,八成是算计着,在什么地方阴他呢。
苟团长的望远镜一点点的挪移着,沿着城楼的一角,慢慢的往另一头去挪。
“一,二,三……”
苟团长数着城墙上架着的中枪,不由得感慨封西云就是有钱。
“啧啧啧五,六,七……咦?”
跟在苟团长后头的副官不由得脸红,团长当着外人的面尽是露怯。七完了以后就是八了,咋还重新数回一去了?
平时关起门来,七完了数三也行,而今当着外人,你说说这不是叫人瞧笑话嘛……
副官右手绕到了身后,在自己的后腰上掐了一把,总算是明白了上了贼船是什么意思。
“城门楼上咋有个婆姨?”
苟团长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紧接着张开了嘴,露出镶金的后槽牙。
“该不会是陆大头的闺女吧?”
封西云娶了陆司令的闺女,兵没怎么血刃,就把运城拿捏在了手里。报纸上总是登封西云的照片,关于陆司令的闺女,倒是没有过正脸。
苟团长也见过陆司令,从陆司令的面相来看,陆司令的闺女肯定好不到什么地方去。要不然咋藏着掖着不领出来?
他和陆司令一样,是泥腿子出身,乍富之人。娶个好看的姨太太,上哪儿都要领着。如果自己的闺女好看,那肯定也天天带着出门,让闺女跟别的小姐们玩耍。
再加上封西云娶了陆司令的闺女以后,也没有上报登张照片,就更让苟团长确信,陆司令的闺女肯定拿不出手。
然而如今封西云在前线,这会儿能上城楼的女人,除了陆司令的闺女就不会有别人了。
“婆姨?”
解下面巾的男人不懂苟团长的方言,转过来询问起来。
苟团长指着城楼上的女人,换了一种说法。
“花姑娘,大大滴花姑娘!太君,你滴哇嘎哒吗?花姑娘!”
被苟团长叫做太君的男人鼻尖皱了皱,如果有别的选择,他绝对不会跟苟团长这样粗俗的人合作。可转念一想,品格端正的,也不会被他策反说服了。
苟团长嘿嘿一笑,再次用望远镜看起了陆沅君。戏文里说冲冠一怒为红颜,唱评书的词儿里有曹操为了大小乔打东吴。
嵌金的后槽牙磨了磨,苟团长喜上眉梢,有了东洋人的帮助,他这次不光能把运城拿下来,还能把陆司令的闺女,封西云的老婆也抢过来。
多年来在陆司令和封西云之间受得恶气,总算是找到机会了。
城楼上的陆沅君鼻尖不知道为什么,仿佛钻进了什么东西痒了起来,一连打了两个喷嚏。
她转了转酸胀的手腕,拿起望远镜向下望去。
那个格格不入的男人已经把罩在脸上的面巾取了下来,他看起来五十往上,头发花白,脸颊的皮肤也皱褶着并不光滑。
模样倒是文质彬彬,身上甚至有几分读书人的清冷高傲。鼻子下头,嘴唇上方,人中的位置上留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小小胡须。
“东洋人?!”
陆沅君的声音猛的抬高了几度,举着望远镜的双手也因愤怒而轻轻颤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