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笨!这你都看不出来?眼睛。一个人的眼睛是极难伪装的,尤其是他的眼睛,犀利,沉着,坚毅,就像刀子一样,怎么会是雇来替人守灵的老人的眼睛?怎么样?以后多跟你个我学着点吧!”
“去死!”
徐篆辛一脸忧郁,道:“如今石刀已死,我们还能怎么办哪?”
老观一拍他的肩,道:“我说小徐兄弟,事情有些眉目了,你把心放宽些,今晚陪两位姑娘好好玩玩儿,我和老沈去找个人,我就不信凭他手眼通天的本事,会不知道是哪两拨人来过这里。”
(一)
现在是夜晚,扬州的夜晚。
灯火如龙扬州夜。
段情寻从酒馆中走了出来,腹中虽依旧空空如也,但手中却有一坛好酒。老观盯着那坛酒看了半天,道:“你说,就这一坛是不是有点少?”
段情寻笑道:“我们又不是去找王镖头,为什么要带的太多?”
老观道:“我只怕这些酒还不够你塞牙缝的。”
“如果我不喝哪?”
“你若是不喝,那这就倒真的不少。可你又怎么会不喝?”
段情寻回答的很简单,“这是女儿红。”
女儿红,胭脂泪,只求留君拼一醉。
只是,如今,泪早已成了血,化不开的胭脂血凝在了他的记忆里,他又如何喝得下?
“千寻!你快看。”
“怎么?”
“看地上。”
“地上……你是不是看出这是谁留下来的了?”
“是永顺的车辙子。”
“王镖头说过他们要保一趟镖去洛阳。”
“你觉得一个人会有这么沉?”
“多沉?”
“三千锭黄金这么沉。”
“你不会看错?”
“看错了我是你爷爷。”
“黄金算是人镖?”
“自然不算,你脑子没问题吧,要不要大哥我来帮你修理修理?”
“那就奇怪了,永顺的镖师都接了远镖,所以这趟镖一定是王镖头保的。”
“没错。”
“从杭州到落阳再回到扬州,只用短短五天时间,你信吗?”
“打死你我也不信。”
“那短短的五天,他是怎么把人变成黄金的呢?”
“先别管这么多了,老子的肚子都贴到后背了,快些走吧,再不然热腾腾的狗肉就要被那些龟孙子抢光了,你难不成想吃狗毛?”
(二)
水畔。
风清月朗。
江水,缓缓的流过,仿佛情人的耳语。花间,还有蝶儿飞过,上下嬉戏。
手,相互牵着,牵着手的两个人,漫步在柔情四溢的江畔。风,缓缓的从衣袖间滑过,这时的笑容眼神都已将,都已将这清风酿的甜蜜。
小观一直远远的,远远的望着他们,望着那手牵手走在江边的身影。眼中,有泪,有泪流出,那段记忆犹如扁舟,顺流而下,从眼中,又回到了心里。
当年,也是在江畔,也是在这样一个月明风清的江畔,也曾有一个人,紧紧的握着另一个人,缓缓的,踏着江水的脚步和鸟儿的梦语,在她前面,走着,走着。
从那时起,她便已认定,这是她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最温暖的景致。在这轴画卷中,有一个叫段情寻的男人,还有,还有一个叫江小漫的女人。也还有,流动的月光,波光,和衣摆。
小观望着徐篆辛和程沫雪的背影,仿佛是梦一般,那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这世上,从未有人离开过。
她的脸上,也渐渐浮出了微笑。
有一天,找到了我心爱的人,我也一定要同他一起,到这江边来,把我们的影子也印在这流动的波光里。
“洛水衣衫南浦雨,
戚戚何处妆楼。
流光过往噬心头,
青娥多巧笑,
年少不识愁。
萧索秋风身寄处,
去来风雨孤舟。
满弦羞唱旧优游
留云无意醉,
借月枉含忧。”
幽怨的歌声随着月光飘来,他们寻着这歌声,走到了她的身前。
拨弦的手,在月光中翻转,就像蝴蝶飞过花间一般,灵巧,美丽。
莫把幺弦拨,愿极弦能说。
徐篆辛静静的看着她,听着铜拨翻动琴弦的声音,一直没有开口。
倒是那弹唱的姑娘猛地瞥见他们,不由吃了一惊,突然顿住,颤抖着,低着头,小声道:“大爷,都是小女子不好,搅了您的雅兴,对,对不起。”
徐篆辛笑道:“姑娘这是哪里话,是我们打搅了姑娘,理应给姑娘赔不是才对。”
程沫雪也道:“方才听姑娘的的歌声十分哀怨,不知姑娘是否有什么难处,不如说出来也许我们还能帮的上忙。”
那女子怯怯的点了点头,缓缓朝他们看去,却突然睁大了眼睛,望着程沫雪道:“你……你是,那天在天香国色楼跟段大侠在一起的那位小姐?”
“嗯?你怎么知道?”程沫雪惊道。就是一旁的小观也不能不有些惊异。
“我”她又将头低了下去,道:“我就是当时那些歌舞伎中的一个。”
“哦?那你如何会在这里?”
“我是想要去投奔苏先生的。”
“苏先生,哪个苏先生,你说的是苏明轩?”
“正是。”
“你认得苏明轩?”
那女子摇头道:“我师父与苏夫人交好,是师父临终前叫我去的。”
“你师父?”
“师父,师姐,都已在那场浩劫中死去,只剩我一人侥幸逃脱,那李老板只等我伤好后便将我赶出门来,那是我四处打听却终不知苏先生下落,无奈只好坐船到扬州,找采薇轩轩找歆轩主帮忙。”
“你为什么不去?找到了她,自然便有办法。”
“我本也想过却找,谁料我到了扬州一打听,才知道苏先生已将龙虎居所有堂主轩主召回,龙火居九堂十八轩全部闭门休整,此时我纵然知道苏先生的去向,可是盘缠全已用光,本想在扬州城卖唱过活,又被那些有钱优势的赶到了这里,我……”
“你不要急,我们都是明轩和惜月的朋友,你的忙我们一定帮,这样你跟我们走,等我们忙完手头的事就送你去苏大哥那里。”小观说着,便过去拉她起来。
她却迟疑了一下,又听徐篆辛道:“姑娘大可放心,我们又不是坏人。”
她迟疑了半天,终道:“段大侠是好人,这位小姐是他的朋友,你们又是这位小姐的朋友,你们一定不是坏人,我信你们。”
程沫雪虽然被她一口一个段情寻说得老不自在,但仍微笑道:“对了你还未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青黛,水青黛。”
(三)
“徐大哥,程姑娘,快来看,真真是天仙下凡呢,想不到,水姑娘梳洗妥当后,竟然这么美。”小观一边叫着一边将水青黛从房中拉了出来,却已听院中有人道:“谁又在自称天女下凡了?快些拖将出来让我验看验看。”
“沈大哥,你回来的正好。”小观笑着跑进院中,一把拉过段情寻的胳膊道:“快些来,今天就让你长长见识。”说着,便把段情寻连拖带拽的朝客房走去。
“你瞧,这可是段大侠?”
段情寻愣在了门口。他的脚刚一踏进门槛,人就已愣住了。
那双眼睛,那双,湖一般温柔的眼睛,那双还带着羞涩的波光的湖一般的眼睛。
他不知道他对面的人是谁,叫什么,又从哪里来。
他甚至还未看清她的长相。
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却已在他的心里。
他仿佛已在这湖光中沉醉,仿佛自己已在这湖光中陶然。
他曾看过山间欢流的溪水,曾看过崖下深沉壮怀的大海。
而现在,他眼前,温情又婉约的眼神,就像是温柔又婉约的湖面,那两弯长长的睫毛一眨,就好像清风拂过,荻芦自舞。
晚风吹荻月舒波。
人间至美的景致,竟全然已在那对明眸之中。看到那双眼睛,人已醉卧芦丛,淡了的是名是利是伤痛;醉了的是人是梦是豪情。所有的苦涩,都已被湖风荡尽,所有的是非,都已在湖中溶解。
“喂喂!小观用力扭了段情寻一下,嗔道:“大色鬼,你看够了没有?”
千寻一愣,见水青黛脸上已掠飞红,不禁尴尬一笑,问小观道:“这位姑娘是?”
“是我们在江边相识的。”
段情寻的目光仍留在他脸上,似乎,并未听小观的叙述。
“你可都听清了?”小观喝了口水,问道。
段情寻点了点头,忽然一皱眉道:“老观呢?”
篆辛笑道:“你只顾瞧你那水姑娘,却也不知老观方才和沫雪出去了。”
段情寻道:“你莫说我,你每次看程大小姐时,不也如此么?”
徐篆辛脸一红匆忙道:“小观姑娘,你看我们也不必再开一间房,不如就让她先同你一起睡吧,不知道水姑娘可否介意?”
“不介意,有个人做伴真好。”
“好”小观一笑,用力的一顶段情寻,道:“我跟青黛姐姐去睡了,你快去洗洗吧,看你身上臭的跟个什么似的,就好像怕人家都不知你去了叫花子窝一样。”说罢一拉青黛的手,出了屋去。
(四)
瓦。
屋顶的瓦,已被风凉透。
将近七夕的夜。
这夜里,这瓦上,早已坐了一个女子。
他仿佛并未察觉到段情寻的到来,他的脸此刻正对着,波光闪闪的运河。
段情寻见到她时,已笑了起来。他已闻到了那股幽幽的药香。
“慕容?”他轻轻地问了一声,便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不想慕容鸢竟赌气似的,不去理他,良久道:“你上来找我做什么?不去陪你的水姑娘。”
“好像是你特意来找我的吧?我并不知道,你会出现在瓦上。”
“那水姑娘那样好看,你不是怎么看都看不够么,怎么不多看一会儿?”
段情寻一下躺在瓦上,“心里有些烦躁,想上来清醒一下。”
慕容鸢咳了几下,转身望着他,却听他道:“你见过她了?”
“谁?水青黛?”
“知道吗,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怎么啦?”她又禁不住猛咳了几声。
“她的眼睛,和她的一模一样。”
“和谁?”
“小漫。”
慕容鸢静静的注视着他的眼睛,“你想她了?”
“慕容,”
“嗯?”
段情寻忽地坐起来,道:“人死了之后都会变成鬼?”
慕容鸢咳了几声,苦笑道:“你难道看不出?”
“都会像你一样?”
“嗯。”
“那……你可不可以帮我找到她?”
慕容鸢盯着他的眼睛,良久:“你真的这么想她?想见到她?想见到江小漫?”
“可以吗?”他望着悠悠的运河出神道。
“我……”
段情寻苦笑了一声,忽然深吸了一口气,笑道:“你做的玉点香球,味道还不错,只是猪笼草蜜放的太多,过甜了些。”
慕容鸢淡淡的笑了,她的笑,轻盈的仿佛微风一吹,就能吹走。
“你知道是我?”
“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然这样古灵精怪。”慕容鸢本是要笑的,只是被风一吹,又禁不住的咳了起来。
“你其实不该那样对小观她们的,你不知道,她们有多生气。”
“那可不能怪我,咳咳……谁叫她们说我做的点心不好吃呢!”
“你……”段情寻话未出口,只见空中剑光一闪,森寒的剑气已逼至眉间。
慕容鸢真如灵鸢一般,抽身跃起,身形一让,便躲开了瞬息万变的剑锋。
那剑,是一柄短剑,羊乳白玉吞口,握在如玉的手中,握在程沫雪的手中。
雪刃突然在空中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剑锋斜斜的向慕容鸢扫去。慕容鸢凭空一退,足尖一点剑身,借力掠上不远处的一株梧桐。
程沫雪一怒,空中仿佛已有三把剑,她手中的雪刃,她眼中的杀气。程沫雪怒时,仿佛这剑也在愤怒,剑气骤然汇聚一线,闪电一般刺将出去。
谁说这剑没有尖啸的剑气?
谁说此剑不是杀人的利器?
无边落木萧萧下,每一片梧桐叶,仿佛都被这剑,染上了肃杀之气。
这一剑,江湖上已少有人能刺出,这一剑江湖上却绝没有人能躲过。
这一剑,纵然是段情寻,也只能用凝风塑露的绝技,将它硬硬的顿住。
但程沫雪却知道,慕容鸢的轻功虽好,但毕竟中气不足,她绝不可能硬生生的接住这一招,接不住,就只好死。
可是,她想错了一点。
因为她不知道,慕容鸢,不是凡人。
她只是一闪,只是一闪,便已避开。
段情寻本要救她,却见她轻轻一闪,人已跃到远方的屋顶。
程沫雪的剑,那里会停,说是迟那时快,雪刃白亮的剑芒,飞虹一般射去。
当真是美人如玉剑如虹!
只是如虹的剑气虽出,她的人却顿在了空中。远方那鬼魅般的身影,早已不见了踪迹。
“你拉我做甚?”
“你杀她做甚?”
程沫雪的右脚,已稳稳的握在了段情寻手中,她的人在空中左脚用力向后一登,不想段情寻竟是一让,身形一转,手放开她的脚却抓住了她的手腕。两个人稳稳的落在了梧桐枝上。
一瞬间,程沫雪握剑的手,仿佛已凭空消失,那柄剑好像已被冻结在空中,剑气消散。失色的花容,却仍带着怒气,带着她一向的冰冷,道:“你放手。”
“有话可以好好说,何必动刀动剑的?”他虽这样说,却仍未放手。
“好好说?有什么可好好说的?你分明和在苏州害我们的人认识不是吗?你分明是在我要杀她时保护了她不是吗?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不是在帮我们的敌人吗?”程沫雪说着还想去挣脱他的手,还想用内力冲开右手的封印。
她那里明白,凝风塑露手,震起江湖十年就从未败过,多少名门大家,都对其赞叹不已,这技倾天下的一式又怎会在她这里失效?
“你觉得她要害我们?”
程沫雪还未说什么,只觉手上一股暖流回涌,段情寻已从树上坠下。
程沫雪当即一翻,直追下去,剑柄猛然向下一锤,正中在段情寻的肩井穴上。
“这是怎么回事?你肩上怎么啦?这么多血?”老观正吃惊,却见程沫雪用力将段情寻推进一张太师椅。
老关见他被封住了穴道,忙走过来道:“是漠天鹰的人又来找麻烦了?你等着我这就出去收拾他们。”说着一抬手便要为他解穴。
程沫雪突然横剑一挡,道:“你还是先问清楚他是敌是友,再动手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不单单是老观兄妹和徐篆辛,就连坐在一旁的水青黛也不由一惊。
“我方才好心叫他吃饭,不巧正撞见他与在苏州害我们的那个女人在一起做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喂,有话好好说,什么叫见不得人的勾当?我知道你一直看沈大哥不顺眼,可我决不信他会和人做见不的人的勾当。”
“说的好。”
徐篆辛见势,忙起身对程沫雪道:“沫雪先解开千寻的穴道,大家都是朋友,别伤了和气……我想你们之间一定是有了什么误会,你让他说出来大家才好再作计较。”
“你问问他,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既然她是害我们的人,那我要擒她你为何要拦?”
“哦?真是她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小观道。
“程姑娘方才用尽杀招,我若不拦此刻她怕是已横尸于此。”
“你为何怕她死?还不是因为和她有什么瓜葛!那天大仙与你在门外偷偷说了许久,我猜想这两者必有联系,说,你和她,和漠天鹰到底什么关系?”
段情寻苦笑一声,他身上的大穴已封,手里握着酒杯,软软的坐在那里。
“千寻……不会是那种人。”徐篆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