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有着反革命子女身分背景的母亲的离开却并没有能从根本上帮助到父亲,才仅仅一年,父亲就被打倒、批臭,关进了监狱。家里丢下凌文斌一个人,那时他还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就靠他自己显然根本无法存活。那时,是前趟房周家的母亲到后院货场捡煤块儿听到凌文斌的哭声把他接到了自己的家里,把他和自己的孩子一起一口一口地奶大。所以,在凌文斌的生命里也一样流着周家的血。他爱这位母亲,也爱总是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对面那个和他一起吃着奶水的小姑娘。那时的三妮对他却是充满敌意,总用胖胖的小脚踢他——这个讨厌的“掠食者”。但是只有三妮自己知道,她其实非常喜欢有这样一个奶伴儿。
凌文斌活了下来。等他可以记住一些事的时候,他只记得父亲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那时的父亲已经“靠边站”并被监督劳动,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父亲带着他相依为命,家里有一口吃的也要先紧着儿子。在儿子四岁上,父亲就开始教他认字,再大些就给他找来许多连环画,给他讲上面的故事。父亲那时基本上没什么工资,但他每月还是用拣来的一些破烂换几本书给他,这渐渐养成了凌文斌爱好读书的习惯,而这也成了父亲留给凌文斌的最大的遗产,因为没过几年父亲就又因“胆敢替反革命说话”再度被投进了监狱。这次,父亲再没有回来。
这一觉睡得很香很沉,如果不是那一声声狼嚎惊扰了他,他真的不愿意醒来。凌文斌不敢再睡,蜷缩在牲口棚的一角,把半截烂木棍横在胸前,一副拼命的架势。忽然,在这紧张甚至已经有点恐怖的夜色中有人走了过来!凌文斌耳听着那一阵脚踏积雪的“格吱”声渐行渐近,大概已经到了外墙根儿下,凌文斌的头发根儿都竖了起来。凌文斌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烂木棍抓紧了,谁?他颤抖着声音大喝了一声,然后异常灵便地回身踩住早就看好的一处杂物堆,双手往上一攀,展腰一纵,人便荡了起来。大院中长大的孩子平时上房揭瓦给四邻闹场恶作剧原是再平常不过的基本技能,这时凌文斌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动作比平时更要利索百倍!身子荡起来的同时一只脚已经勾住了房沿儿,两臂再一使劲,他人就已经站到牲口棚的房上去了。就在这时,他也听到了下面人的叫喊声:“闹贼呀,抓小偷!你别跑……”跟着便是一阵铜锣响,本来看似不大的小村落像变戏法似的随着锣音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涌出十几号手持棍棒的男女,围了过来。
凌文斌一见大势不好,如果被这些人逮住,自己有口难辩,还不当场被打个稀八烂?就算不被打死,打个脑震荡什么的也不是好玩的。小爷今天没空陪你们玩猫捉老鼠,还是跑吧。凌文斌这么想着,人就已经跑了起来。他当下穿房越脊,也不管踩塌打坏了什么,只顾一味地逃命。
凌文斌素来身手滑溜,且不说来围赶的人本来与他就有段距离,就是在近前几个大人想抓他也绝非易事。当下,凌文斌只挑地势高而且好走的路径跑,接连翻过几户房脊,又穿过一户人家的院子,他就到了村口。凌文斌凭着记忆往来时的方向急跑,眼瞅着再往上一段爬上雪坡就是小树林了,后面的追赶声也稀疏了下来。想抓我,门儿也没有啊。凌文斌正自得意,突然,前方有人手里打着手电拦在了路的中央,不仅如此,那人还大喊着:“不许动!小偷在这边……”这时凌文斌已经到了近前,他二话没说,扭身往那人的手上一抓,那人手上拎着东西,看样子像是刚从什么地方出来,手上拎的是他的最爱,很小心地拎着,一见有人扑来,那人顿时有点慌,本能地想闪身避让,凌文斌却趁这空当儿身形往下一挫,来了个那时冬天小孩子都喜爱在冰雪路面对面上玩的一个动作:老太太钻被窝。人从那人的裆下滑了过去。凌文斌人小灵便,又是在借着拦路人的那一退让,所以钻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只一眨眼,凌文斌就已经过去了三五米,人也站了起来。那人惨了,还没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觉眼前一花,对面看不着人了,而自己的要命处却是白影一闪,什么东西!不由脚下一滑,顺着雪坡坐倒在地,手里的东西也甩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