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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每个人似乎都有嫌疑,每个人又似乎都是无辜。也许为了避嫌疑也许为了隐藏心中的内疚,除了我外,基本没有人去三叔家窜门。
1982年开始责任田承包到户,劳动力解放出来,村里脑子灵活的都做起了小买卖。而我当上了派出所的队长,让我头疼的是,闹闹三天两头的出事,不是偷了人家的鸡就是煮了人家的鸭,村里人三天两头来告状,还说什么人撒什么种,弄得我的脸面也有点挂不住了。
三叔佝偻着背,猛地抽一口烟,浓浓的烟雾从鼻孔里冒出来,顿时朦胧了他的脸,烟雾丝丝缕缕短暂地聚集以后慢慢散开。
我注视三叔的脸,三叔在不经意间已经老了,头发花白,眼角布满皱纹,原本白皙的皮肤像覆盖了一层污浊的油灰。时间已经把这个钢铁汉子打磨成了落魄的中年人。
三叔幽幽地说,闹闹算是废了,他要是再犯事,你把他关起来,不用留情。
三叔看着我笔挺的制服,就像看着当年的他。
在我的努力下,三叔被评估为困难户,可以领救济金。当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三叔的时候,没有想到三叔一下子变了脸。他说谁的主意?你太看扁我汪小三了吧,我难道沦落到要领救济金了?我还有手,还有一口气,我不需要施舍。我不能给国家添累赘。你赶紧去退了。我说三叔你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了,谁家都比你家好过。你看你这房子,外面大雨里面小雨……
行。三叔一挥手打断了我的话,我明天就起房子。我扑哧笑了出来,三叔,你以为起房子是搭鸡窝搭兔子窝?三叔说你等着瞧。
三叔真的开始起房子,木头倒是现成的,山里多得是。三叔一车一车往家里拉,砖是自制的土胚,材料凑齐,三叔开始造房子,我说三叔,找几个人帮忙吧。三叔说不用。忙活了一个月,房子还真起好了,不过又矮又暗,比鸡窝兔子窝好不到哪里去。
我知道三叔的脾气,也不好再说什么。但是在心里一直为三叔惋惜,命运弄人,要不是出了那件事,三叔的官职一定不止市长了。
不光我惦记着那件往事,有一个人也惦记着。谁?还记得我前面一笔带过的就是三叔荣归故里那次后面跟着的警卫员吗?如今他当上了副市长。
一辆小车颠簸着驶向大山,停在三叔低矮的屋前。
副市长握住三叔的手说,老上级啊,我来看看你。从来没有掉过眼泪的三叔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提起脏兮兮的袖子擦擦眼睛,谢谢罗副市长还记得我这把老骨头。
副市长说,没有你老上级就没有我小罗的今天。这么多年你受苦了。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今天你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三叔眼泪再一次哗哗流淌,仿佛沉淀了几十年的冤屈全都化作了泪水沉积在心底,今天被人拉开了闸门。
我暗暗松了口气,原来三叔真的是被冤枉的,今天终于可以沉冤昭雪了。三叔的嘴皮子不断颤抖,他紧紧拉着副市长,他说我……我……
副市长说,你尽管说,别有思想负担,你是革命的功臣,你该享受你应享受的待遇。我们的眼睛都齐刷刷的看着三叔,期待着谜底浮出水面,三叔像个遭受了委屈的孩子,泣不成声。
好久三叔用力擤了一把鼻涕,颤声说道:组织没有错,我老婆揭发地对,我没有被冤枉……我们在场的人全部惊呆,我赶紧对副市长说我三叔一定是受刺激太过,脑子不清楚了。
副市长说,没事,让他冷静几天,我过几天再来。
可是我三叔没有给自己也没有给任何人机会。
第二天清晨,习惯早起的三叔却没有起来。三叔死于心脏猝死。三婶跪在床前,抚摸着三叔的脸喃喃地说:我还是没有留住你啊!当年我是为了留住你才说你有作风问题的,如果你当市长你迟早会离开我。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是老天爷让你当我男人,我必须留住你。你终究还是走了,你还是走了啊!
三婶的哭声被北风裹挟,穿过灰蒙蒙的天空,我听见那灰蒙蒙的空灵处呜咽着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