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每个黑夜他都会被梦魇缠绕。

    有时梦见自己置身熊熊大火中，他听见皮肤“噼啪”作响，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有时梦见自己掉入湖中，被千万条食人鱼分解，他看见自己的皮肤，血肉一点一点从骨架剥离，悄无声息，速度快得离奇。更奇怪的是梦里的他并没有恐惧，相反有着非常幸福的感觉，但是梦会突然中断，梦中醒来的他大汗淋漓。

    他对着镜子“呼呼”喘气，他看见自己脸白如雪，他看见一张张年轻的，衰老的，漂亮的，丑陋的脸在镜中晃动，他们有男有女，他们时而悲伤，时而愤怒，时而嬉笑，时而惊恐，时而哭泣，时而怪叫……他逃到床上，那些脸再次在天花板出现，他闭上眼睛……没有用，他依然能够清晰地看见他们，他们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他是一家知名企业的老总，他拥有别人只能羡慕无法拥有的金钱，地位，权利。他光芒四射，春风得意。可怕的是，每到深夜，他便陷入梦境，梦境中，他竟然对死亡有着无比的渴望，那奇异的烧焦的香味，那一点点被噬咬的快感……醒来却又惊悸不已。其实他是惧怕黑夜的，然，黑总是如约而来，于是他不得不再次承受黑暗，掉入一生中最黑暗的记忆。

    是六月。因为下了好几天雨，尽管阳光灿烂，空气依然湿漉漉的，其间飘满了槐花的香味，田间禾苗的清香，香味中夹杂着猪粪和泥土的味道。

    胥江河蜿蜒东去，此时的河面像一个丰盈的村姑，素洁不失妖娆，沉静中暗藏汹涌。

    采石场就在河的南边，山上的石头源源不断地开采下来，装进船里运往各地。人们忙碌着，闪着汗水，闪着希望，那些石头将变成钱，支撑人们的生活。

    采石场的工人是南村和北村的农民。要到采石场的河埠口就必须经过一座拱桥，这座桥年代久远，连接南北两个村庄，是南庄通往外面的交通要道，北村人去采石场上班的必经之路。

    时近中午，午饭铃声响起，人们熙熙攘攘走出来，突然大喇叭响起来：同志们停一下，场长有事和你们说。

    人们疑惑地停下脚步，什么事？

    年轻的场长大步流星走了出来，同志们，因为河水上涨，货运公司的货船无法通过桥洞……

    大伙嚷嚷说，船过不去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赶着回去吃饭，一会儿还要下田插秧呢。

    场长手一挥压住纷乱的场面。就一会的事情，非但不会耽误你们吃饭，还算上一小时人工。

    哦？怎么做？大伙儿来了兴趣。

    场长微笑着说，大家听我的，去船上。站两边的船舷上，以人的身重压低船身，船就可以安然通过桥洞了。

    领导就是领导，高。省时省力。

    人们纷纷往船上涌去，拉一小时石头出力流汗累个半死，船上一站，就得一小时人工，那么容易的人工谁不想挣谁是傻瓜。

    船舷上人越来越多，船身越来越低。

    够了够了，船上待不下了。船上的人冲岸上的人喊。

    够个鬼啊，尽你们挣了不让我们挣？待不下你娘的不能往船舱去啊。船舱不是空着吗？上。

    岸上的不断地往船上挤。船舱里人越来越多，船舷上人不见少。

    一时间船上热闹非凡，嬉笑的，说黄段子的，乘机揩油的，作秀还击的，往河里扔石子玩的……人们笑着，嚷着，激得河水“哗哗”的响。

    突然，笑声变成了惊恐的呼喊，在人们还没有回过神的当儿，船在顷刻间侧翻，沉入河底，水面上到处都是扑腾的人，哭喊声，呼救声乱成了一片。

    这场灾难，数百人遇险，数十人失去生命。场长和相关人员锒铛入狱。

    他就是那位场长。他入狱十五年，十五年的时间可以医好无数伤痛，但他不敢确定是否可以磨灭仇恨，他甚至感谢法律，如果他不入狱，也许会被愤怒的人们剁成肉酱。当他惴惴不安走进阳光的时候，只有家人在迎接他。

    出狱以后，他重整旗鼓，生意场上一帆风顺。他出钱建工厂，建小学，造桥，铺路。他成为小镇上最成功最慷慨的商人，他是明星人物，他是大众的恩人。人们似乎已经彻底忘却了那段伤痛，而他的罪恶感也慢慢被荣誉感替代。他依恋这样的生活。可是在夜里，梦依然缠绕。他对那些脸说，为什么？难道你们没有看见吗？你们的家人现在很幸福，难道我所做的一切还不能救赎我当年的错误吗？那些脸不回答，依然在镜中，在天花板，在他的眼前晃动，他们时而悲伤，时而愤怒，时而嬉笑，时而惊恐，时而哭泣，时而怪叫……

    声音由近而远，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震痛他的耳膜。他翻身起床，声音来自他的工厂，工厂浓烟滚滚，火光映红天边，浓烟里人影憧憧，呼救声哭喊声乱作一团。他一边跑，一边喊，赶紧撤离！

    大火于凌晨四点半扑灭，厂房全部被毁，幸好工人无一人受伤，但是唯独少了他。人们清理现场时找到了他的尸体，准确地说是他的枯骨。人们流泪了，多好的人啊！如果没有他及时指挥我们撤离，后果不敢想象……

    追悼会隆重召开，他的遗像英姿勃发，笑容坦然。人们整理遗物时找到了他的日记本：感谢上天让我用余生偿还我所犯下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