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官是陈敦镇中心小学派到银泾村小学呆的时间最长的公办教师。
三官个高瘦削、面白清癯,十指纤细,乍一看,就知是城里来的教书先生。村里人只知三官是苏城人,其实三官父亲死得早,苏城只老母和妹子二人,早先时母亲帮佣拉扯他,好不容易让他读到初中毕业,后来三官听人说读师范不光不要自己花学费,学堂里还供吃的,急猴猴就报考了师范,不想一考就中,师范毕业,他便被分配到了离家很远地处苏南乡下的这银泾村小学当公办教师,最初月薪二十四块,每月领了工资,三官自己留小一半,大一半从镇邮所寄给母亲,这在当时,这笔工资足使清贫的全家两地都过得有滋有味。
三官虽说写一手好字,肚才也不赖,就是面相太善,一急便口吃得厉害。才来那一阵,完小校二十来个学生,分六个班,统共两个老师,他教高小复式三个班,可那十来个学生一到了他手上,个个比猢狲还猢狲。三官先教一个年级,另两个年级的学生不肯老实候着,奔来跑去给他捣乱。没法子,他就聚拢来胡搅着上大课,学生又不依,有的叫不懂,有的喊早学过了,他一恼就口吃得厉害:“我……我去……告……告……”“告”了半天,也没“告”出个下文,小猢狲们全被“告”乐了,好一阵疯闹。实在没法,三官就讲故事哄大家,说好了讲一段故事上一段课。开始还灵,后来,小猢狲们发觉这三官讲故事也结结巴巴听着让人揪心痒,索然无味,不多时,这一招也没了用。
说来也不巧,那日,镇上管文教的助理由镇中心校长陪着,下乡校检查,听说银泾村小学安排了苏城来的师范生,兴致很高,说,去看看。他们一行几个还没进校,老远就听见一片念书声、讲课声哄闹声交杂着的声音。才走近,见课堂窗户洞开,突然跳出来两个猴样的学生。助理一愣一把逮住了后跳出的那个,厉声问:“上课还是下课?”学生看见是陌路人,也不知深浅,犟了几犟没犟掉,张嘴就是一口,助理捂着手腕直跳。于是,三官被叫了过来,好一顿训,这书也不让他教了,新来个民办老师代了他。
三官不教书,这人反而忙了起来。每日一早起来得把操场打扫一遍,然后去开课堂门。村里的牛常从操场上牵过,不时还留下一堆堆牛粪,他得及时铲去。上课下课,他得去敲钟。升国旗,他得用口琴吹国歌。新来的民办老师是外村的,中午在学校里搭伙,他得烧饭。路远的学生,只带些米,中午得管他吃饱。办了个小食堂,蔬菜也得他自己挖了边角地,自己种。自从种了菜,又得管茅坑,脏了得冲洗,满了得舀掉,常年把个茅坑拾掇得清清爽爽的。这粪水在乡下很金贵,学校菜地里用不掉,自有村里舀去浇菜浇瓜,待菜瓜上市,村里也不忘送些粪钱过来。于是,三官处便有了个小金库。每学期开学前,三官就去镇上买些方格薄子橡皮铅笔发给学生们。课堂漏了,他得去找人捉漏。窗坏了,他得找人修理。若镇上捎讯有新老师要来,他得约了船去镇上接人。若有老师走,他又得去送。这银泾村出进水路,很不便,特别是公办教师来来去去是常事,这可忙坏了三官。至于镇中心校开会,有时因完小校长没接上茬,也把他叫去代开学校负责人会。故尔,大伙跟他戏谑:三官,三官,管课堂,管食堂,管茅坑。然他也不气恼。
三官自来了银泾村,苏城一般是一年里回两次,开首几年,假期里回去呆的时间还长些,小屋的桌上,总有一张大辫子姑娘的照片。到了后来,三官回去则来去匆匆,在那边呆的时间也没有几天,回来就忙学校的事情,即使放假,也把学校收拾的干干净净,像自家的庭院一般。至于小屋桌子上那张照片啥时没了,大伙也全都没在意。
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三官也到了退休的年龄,收拾了东西,三官告老回了苏城。可自打三官走了,课堂漏雨了、门窗坏了、食堂断炊了、菜地荒了,大家又开始牵记起三官来,特别是茅坑满了,脏兮兮的没法上,大家更牵记起三官来。
一日,正放着学,扛着行李的三官突然出现了,师生们围过来,把他拥进了他那间空关着的小屋。
“怎么又回来了?”大伙问。
三官淡淡地带些哀伤地说:“老母过世了,没了牵挂,我想想还是回来吧。”
于是,大家看到了三官臂上的那块黑纱。后来,有人说,三官压根儿就没结过婚。老母过世后,家里的老房子一直是妹子一家住着,本来就很挤,根本没三官可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