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的宇文慧,贴在彩色的风景上,风景是杂志的铜版纸,经过了四十多年,鲜艳的色彩竟一点也没有褪色,一如田石松对她的爱情;只是边缘被磨砾得泛白,而风景包围着的黑白照片剪下的宇文慧,正神采奕奕地望着镜头,那样年轻而姣好的面容,让今天的宇文慧自己看着都觉得陌生。家里的旧照片,她几乎从不拿出来看,过往的日子在她这里被藏匿得很深,旧照片总会带来不安的回忆。所以当她看到这张照片里的自己,会有生疏的感觉。
彩色的风景下面,有一行新近加上的字,墨黑有力的田石松的字迹。那必定是他决定了走向死亡后,在决定把这张照片还给宇文慧时将其放进信封前所写的,宇文慧看着手里的照片,想像着他写字时的场景,不禁痛彻心扉,伤心欲绝。
“慧,就要走了,思来想去,也无处安放这张陪伴了我四十六年的相片,只能请你代我保管了。”
这就是他临走之前给宇文慧留下的最后遗言。冷静,似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宇文慧怎会看不出这平静的文字里所蕴含的巨大的绝望和悲伤。
田石松把照片保存在家里四十六年,竟然没有被特别爱拾掇的华婷发现,可见他藏匿得多么严实,四十六年,对于一个家来说,打扫、清理、收拾,该是无以计数了吧,而这张一旦出现就会将他内心秘密完全示人的照片,竟一直没有被翻出来,甚至从Z市搬家到这里,都没有能让它露出破绽,难道他是几十年如一日地随身携带着么?不然,何以四十六年如一日地安然无恙?直到身死,他不能再保护它,才将它依依不舍地交还它的主人。
他最终选择了死,期望用他的死来消除过去的罪恶和污秽,用死来抹去那一段切切实实存在过的肮脏的时光。除此之外,他也别无选择,相比他的所作所为,他何尝不是死有余辜,宇文慧对着照片,一边流泪一边摇头一边不得不承认。漫长的几十年,从痴情的大学生到丑恶的变态狂,田石松的生活轨迹从来没有离开过宇文慧所在的世界,他在她的面前,一幕幕演绎令人唏吁令人扼腕直至令人厌恶令人痛恨的人生悲剧,这张陪了他四十六年的照片也没能阻止他的堕落,人生之深不可测,结局之猝不及防,而这一切的原罪,那个一直躲藏在他身后,一步一步推着他走的,不正是她,她——宇文慧么?
他死后,这张照片回到了她的面前,带着从前的纯洁的、执着的追求,带着虽年代久远却仍的灿烂的爱恋,它带给宇文慧一缕青春年华的回味,那如阳光般温暖芬芳的青春和爱情。可是,我呢?是我,是我害了你——宇文慧又一次在心里对他说,对他忏悔。不,不止是害了你,是我害了我身边所有的人。包括季钢,包括正则,甚至杜若,她无助地朝窗外的天光望去,难道,不也正是我,害了我自己吗?今天,你已离去,万事皆空,我呢?活着的我,该何去何从?我是否该追随你而去,负担双倍的债累,为你为我赎罪?
可是,正则呢?对于正处在人生最低谷的正则来说,还有谁,能再给正则致命的打击?她这个正则眼中心里的慈祥母亲?不。哪怕生不如死,我也要活下去。哪怕天天忍受刀割火伤,我也要顽强地活下去。
她躺在床上,置身于回忆的潮流之中,那冰冷的潮水飘浮着她的往昔,她的追悔,她的爱恨,她的痛楚,流过黄昏流向黑夜。
杜若把车卖了,她看着陪伴了她几年的车,渐渐离开她的视线,有些心酸,但更多的是解脱,这辆车见证了太多不该发生的事,承载了太重太重的罪过,今日永别,就当是她与过去作别的最后一个手势吧。
让往事都随风飘散,让这风穿透我的心,助我遗忘。
杜若回到酒店退了房,她已经买好了回家的火车票,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N市的空气,前面,还有妈妈这一关不是那么好过的,要她接受她和正则离婚的结果,杜若都能想像出妈妈会是什么样激烈的反应,哪怕打她骂她她也认了,可是,妈妈会不会像婆婆那样,受不住刺激而病倒?杜若担心的正是这点,唉,心与力的战争还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因为行李多,她早早地上了车,安顿好大行李箱后,她感到非常疲惫,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无聊地侧过头去看着站台。上车的人潮没过多会儿就变得稀稀拉拉,快到开车的时间了,空旷的站台上有几个晚到的乘客正在拼命地跑,拖着行李,杜若看见一个男人跑得太快摔倒了,整个人几乎全扑倒在地,她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本能地有上前去扶他的冲动,忘记了自己是在车窗内,却在这时,一个几乎同样的场景忽地一下出现在她面前,而窗外那个人,也挣扎着站了起来继续跑,她软软地坐了下去。那个相同的场景,是在二十年前,她和正则的蜜月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