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还是恐惧。全身赤裸地躺在手术室的无影灯里,灯光寒冷而明亮,你孤独一个人,等待着一群陌生人打开你的身体。一切未知,不知是否会感受到疼痛,锋利的手术刀切割皮肤,并且在身体的纹理中游走挣扎的痛楚。寒冷,非常的寒冷,我说冷,好冷。有个全身武装着蓝色手术帽、蓝色口罩、蓝色长袍的给我裹上一条蓝色床单。他不说话,甚至没有看过我一眼。
我很想对谁说,救救我吧。尖利的针头已经插入血管,我在痛楚中听得麻醉师述说麻醉的剂量,我觉察自己不断颤抖,抗拒这未知将来的黑暗。
我是否还能醒过来。
在黑暗中是温暖的,比在手术灯中暖。柔和的水面漫过脚面,我们三个在河水中漫步,绿色的水草柔软地拂过脚底。我很惊喜,说,萧言,里里,这不是那条河吗?
河水发出明亮的颜色,阳光在这里折射出淡淡的金色。河底光滑的鹅卵石,温润透亮,正在柔和的呼吸,吐出小小的泡沫。淡白色的泡沫在金色中起伏明灭。我觉察自己走出很远,即将到达对岸,我回头看时,他们两个却在原地岸边遥遥对我挥手。
我说来啊,为什么不过来,他们只是挽着手,注视着我微笑。
脚底似乎踩上一个尖利的东西,我在剧烈疼痛中醒来,发现自己周身插满管子,有个人松口气说,好,醒来了,推到那边观察一会儿就可以推回病房了。
我又开始觉得寒冷,且筋疲力尽,我很想问,从我身体里取出来的是什么呢?可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勇气被恐惧倾泻得一干二净。
被推出手术室,几张悲痛欲绝的面孔挤过来,我看着,我妈、我爸、蓝萧言、温军、姚碧霞,我想里里呢。我不知道她一直等在楼下,不敢见我。
我虚弱问他们怎么样,他们异口同声说,东西拿出来了,大夫说应该是良性的。
准备手术这阵子,医生只是偶尔查房询问情况,毫无耐心讲述这种疾病来龙去脉,一切的知识都靠百度和自己发挥想象。学的知识越多越害怕。
有时问医生,医生含混冷漠,了了几句,或只有一句,相信医生还是相信网络。
我妈谄笑着,我们当然相信您了,全靠您了。我仰望上帝一般凝望我的主治医生,小心翼翼陪着笑脸,一句都不敢再多说。我知道他将切割我的身体,取出我的病灶,最后给我定生死。
我始终觉得我不会死。有阵子我甚至窃喜,我居然用这种方法重新得到萧言,值得的,这种代价是值得的。看着萧言每天风云无阻地守护我,他说,我病好了后,立刻结婚。
我欣喜对温军说这些改变,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一言不发。
在这个历程中,你对真相不明所以,因而充满希望,懵懂欣喜,即使有时绝望,依然有战胜困难的决心。
又过了几日,叶里里又想到这样一些文字。
望欢从那样的城市一路到北京,一直以为自己是奔着什么去的,结果才知道自己是为了逃避去的。鹿城的岁月也许令人灰心,北京的时光也未见得多么美好。
城市大得让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生病,不过疾病轻重不同。
疏离和荒凉。
在鹿城,望欢被鹿城的无聊琐碎荒诞所困扰,在北京,又对鹿城的细密温暖念念不忘。逃到哪里都不是家园。以前觉得有萧言在的地方就是家,现在只是但求一点花好月圆就感激不尽,唯愿自己所爱的人能个个长命百岁。
里里看了这几句话总也不满意,看来看去都像贺年卡上应景的话,心里积压的情绪很难用一种妥帖的文字表达。
里里又继续写下去。
小雪化疗时,望欢照例隔几天就去看望她,望欢并不进病房,只在门口遥遥看她,看她呕吐、挣扎、呻吟,就如一条精致美丽的丝绸被撕裂污损得体无完肤,触目惊心。望欢虽然明知这种探望于病者毫无意义,既不能减轻痛苦,也不能帮助痊愈,还是忍不住要来看看她,望欢觉得即使不见面,也许自己也能传达些能量给她。
可有一次,望欢终于忍不住,默默走进病房,注视着雪,望欢未觉察自己满眼的泪水,但雪只是乏力地看看望欢,既无恨,也无爱,平板空洞。望欢扑过去握她的手啜泣,她只是虚弱望着对面空白的墙。
雪低语说,望欢你来了啊,你能帮我死了就好了。雪似乎是在对望欢说,又似乎在对天空喃喃自语,生不如死啊。
望欢这时方体悟,维持一个健康肉身,代价巨大。生命真切出现,质地清晰,纹理可贵,望欢头一次撕开隔膜,真实触到生命。
感知生命的代价居然如此巨大。
写到这里,里里再次起身,痛苦的情绪奔涌而来,让她一时无法写作。她又到阳台上,抽起一支烟。她望向星空,迷茫惆怅。
那时我想,我若是一颗星,我将会温柔照耀里里。
在我们生命中有许多深深挚爱的人。
我曾深深爱过萧言,在我生命结束的时候,当我抛却所有世俗价值时,我深深体会到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