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碎片。赵干事想:冤屈人的事儿,到啥时也不能干。
沈振生离开会场,走向小学校的泥泞白菜地,又走回来,唐玉清看见沈振生的棉裤后面又薄又油亮。这天,唐玉清好像完全无意,对经过眼前的沈振生说了一句话。她说:“裆上没棉花了。”这话她是朝着一些毛乱豆秸说的。
赵干事跳下主席台说:“快找王书记!”轮到王书记总结发言的时候,他正对着小学校教室里的一面泥墙生气。王书记说:“不发了,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我不想对牛弹琴。”小学校的人跟紧了王书记说:“你挨屋瞅瞅,眨眼的工夫,我这儿成了啥?停课几天都清不净。”小学校成了图画纸,墙上、黑板上、门上,写满骂人的话,中间夹画了长头发爆子眼的人头像。
最后,王书记还是通过跳板上台,讲了一阵国内外形势。太阳照在正头顶,讲话的王书记几乎没见到听众。柳树下的知青多数走了,少数奔着太阳的光,这个时候,都集中在主席台下面最温暖的地方。王书记只是看见台前一些翻毛皮的大头鞋、胶鞋、鞋。两个知青摔了衣裳到操场中间,斗鸡一样支架起来。赵干事跑过去说:“换个地场儿,上粮所门口打去,那旮儿宽敞,能支巴开。”两个知青好像又不想打了,踢着一堆黄土大声说话。
赵干事说:“样板戏户唱一段,咱们再散会,李英子呢?”
李火焰的头从台下探出来说:“没来!”
赵干事说:“来几个唱几个,弄一段。”
一个知青说:“管饭就唱。”
赵干事跳下台说:“散会。”
赵干事抱着喇叭回公社,有干部问:“会开得咋样?”赵干事说:“能咋样,稀松平常,没打起来。”
下午,太阳的热力减弱,锦绣公社周围聚拢着特殊气氛。打探招工消息的知青互相躲避着,到处找赵干事。食堂里的大师傅说:“坐班车回家收大白菜去了。”知青们不相信,一直徘徊到天黑。
78.张渺和红马说话
开知青大会这天清早,队长喊张渺套车。张渺以为送公粮,到了队上,才知道是大队用车,送邻队知青去公社开会。张渺说:“马都忙了一秋,刚歇歇抓点儿膘。”他骑住牲口棚那半截矮墙,不去牵马。队长说:“大队在咱上边儿,上边儿发话还敢滞扭?”张渺慢悠悠回了趟家,戴上了他叔的四块毡片帽,帽顶中间镶一枚暗紫色的玻璃球。农民把这种旧式帽叫四块瓦,知青里面没人戴。
张渺拉了一车去开会的女知青,喳喳地在小学校外散开。马缰绳拴上电线杆,马在吃草,张渺躺在车上的谷草间,非常认真地静听喇叭说话。太阳光暖洋洋。有两个知青经过,议论今年招工的消息,张渺拨开头上的谷草,听见其中一人说:“轮不到你我,咱才几年。”张渺想看见说话的人,睁开眼,看见无数谷草秆反射出眼的光。张渺想:可不可能找回我的知识青年身份?这个想法使张渺再也躺不住,他几乎感觉自己已经恢复成一个有救的人,一个优越的人,能拿鞭子坐到会场上去开会了。
张渺转进了乡邮所,问大个子女人有没有前进大队的信。女人说:“信都在炕上,自己挑去。”张渺没找到信,过来烤火炉。乡邮所的火炉上热着一只铝锅,里面煮的东西鼓动着锅盖。张渺说:“我在炉脖儿上烤两个饼子,行不?”女话务员说:“都上我这儿烤饽饽,邮电成了啥,成了车马大店了!”张渺说:“就我一个人俩饼子,烤热乎就走。”他吹掉炉管上的尘土,从怀里拿出玉米面饼。
又有人进来,和女话务员到有电话交换台那间房子说话。女人叹气的声响传出来。翻饼子的时候,沈振生和女话务员阴沉着脸出来。张渺认出了沈振生。张渺想:这哥们摊上事儿了?
拉知青回家,张渺把车赶得飞快。太阳孤零零地斜着,收尽了所有的光芒。张渺突然喊一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车上的女知青说:“车老板有文化水儿!”她们笑得简直太放肆了。两匹马想:就是马笑,骡子笑,也不能笑成这个样子,她们太有福了。
农民家里撤了吃晚饭的炕桌就会关灯,他们很怕点灯熬油。张渺出了叔漆黑的家,到队部去。更倌在缝马套包。张渺把白天跟他的那匹马牵到屋子里,拿一把梳子给它梳毛。马是绛红色的毛,张渺叫它红马。红马配合着张渺,梳子梳到哪儿,马都尽量让哪儿舒展开。更倌说:“马懂人意。”张渺给马鬃梳成几条小辫子。
更倌说:“你弄马干啥?”
张渺说:“不困。”
更倌说:“现今的马像啥,呛毛呛刺的,早年间,哪匹马不弄得溜光水滑儿。瞅瞅马怎么待人,人怎么待马,世理都明摆的了。”
更倌放下行李卷,睡在火炕上。他时睡时醒,听着张渺和红马说话。
张渺说:“扎上辫子多好看。”
马说:“丑。”
张渺说:“你不知道,过去的马都溜光水滑儿,又精神又威风。”
马说:“不信。”
张渺说:“你才活了几年,你才懂几个问题。”
更倌起身,他是孤身一个人,全部家当都卷在枕头里,更倌抱着枕头翻,摸出了灰黑的两个铜铃。更倌说:“小子,像你稀罕牲口的人不多,这对铜铃给红马拴上吧。”更倌在手掌里把铜铃摸索热了,放在炕沿上,又倒头去睡。
张渺用力吐唾沫,擦亮了铜铃。是一对蛙形铃,铜青蛙嘴里含颗豆粒大的金属球,灵活极了。
张渺说:“把青蛙铜铃挂上。”
马说:“好看。”
红马站着睡,张渺坐着睡。他自己在梦里的角色从来都是刚到农村的小知青,看什么都新鲜,泉眼水、白菜叶、马尾巴都想去摸摸。张渺睡着了,还戴着四块瓦的毡帽,五十岁老农民的样子。
79.集体癔症
第二场雪马上就到了。人们又走进大地,抢收最后残留的庄稼。荒甸子屯知青的棉衣前襟都冻出了冰的铠甲。刘队长说:“你们干活儿,不会闪开怀吗?”姚建军斜挎满筐玉米横过结着冰盖的大地,她说:“怀,才能借上力气。”姚建军上公社的台子发言以后,荒甸子的知青都不理她,她一张嘴讲话,马上有人东张西望地唱歌。现在,七八个知青一起用怪腔调唱:
戴花要戴大傻花,
骑马要骑瘸腿马。
歌唱要唱要进歌,
听话要听我的话。
赶车的农民一边听一边笑,都说:“别喝咧了,再整,马都毛(惊)了!”
这个时候,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太阳变得又黄又软。甸子上落尽种子的草穗们静止伫立。朱老太婆被锁在自家西屋里,在一囤黄豆一囤玉米中间自言自语。一个女知青追上姚建军,正面对着她的鼻子眼睛和嘴说:“今年招工你想走,我在这块地头儿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
放工的路上,姚建军默默地流眼泪。看见集体户的烟囱了,她突然放声大哭,哭着并且呜呜噜噜说一些话,其他女知青进了院,都靠紧集体户的黄土墙僵住,全张开大嘴哭。留在家里做饭的一个,带着大团的水蒸气,扑出了门,马上加入了号啕。绕路去偷白萝卜的男知青很远就听见不一样的哭声。等他们抱着萝卜赶回来,她们正集体大笑。荒甸子屯的农民想:连具体户的也给黄鼠狼迷住了,都说学生不信呢!
刘队长来看一眼,马上又走掉。他回家问他女人:“这可咋整?”女人说:“眼下没有会写符的人,老朱婆子也锁住了。”刘队长像拉碾子的毛驴,在屋里转。女人说:“具体户的学生出事儿,吃枪子的都有。”刘队长决定派人送她们回家。
赵干事骑他的破自行车赶来,人都送上了火车。刘队长说:“闹腾了一宿,换个人早舞扎不住了。”赵干事问:“社员咋议论?”刘队长说让他咋议论就咋议论,就是招上病了。赵干事放了心,蹬在生产队锅台上吃了一大碗土豆粉条以后走了。
送知青的妇女回来说,火车一到站,人都正常了。她们把过程简略成这句话。然后,在刘队长家的炕上摊摆开从城里买来的彩色丝线、塑料扣子、纳鞋的锥子,一件件仔细地端详。刘队长一个人在地上发呆。刘队长想:还是城里好,阳气重。大队派人来找刘队长说:“收到具体户写的入党申请,申请人忘了署名,你看看是谁的笔迹?”刘队长辨认了很久才说:“我就认得周周正正的字。”来人把申请书团在手里说:“就当他没写。”
80.起风了
乡邮员推开家门,迟疑着不想往黑夜里走,女话务员推他。乡邮员说:“我看着鬼火了。”女人说:“鬼火还看不上你。”乡邮员骑上车,沿着黑森森的林带走向乘降所后屯。
沈振生问:“真有告我们的信?”
乡邮员说:“指名道姓的,我亲眼瞅着了。”
沈振生说:“无论如何,先别让唐玉清知道,她沉不住。”
乡邮员报了消息回来,平地起风了,车骑不成,人只能斜顶着风走,乡邮员衣帽翻卷着,单薄地和风这个活的大动物角力。松树榆树杨树柳树橡树都在号啕,锦绣上百根电线杆带电的头发们号叫轰响。乡邮员感觉给塞进了风婆子的怀里丢失了方向,一直到看见锦绣公社的屋顶他才安稳。
女话务员问:“瞅准人没?”
乡邮员说:“光想喊出来说话,哪能瞅真亮,黑拖拖个影儿,又躲着旁人。”
女话务员说:“天大的事,喊出来的万一是个旁人,咋整?”
躺在炕上,乡邮员想:是旁人吗?这一夜,乡邮员像大风翻倒的一棵树,翻来覆去。
起风的晚上,招工工作按程序开始由基层推荐。烧锅推荐了杨小华。乘降所推荐了沈振生。团结推荐了李英子。李英子表示她弃权。李火焰在风里追着李英子问:“你为什么弃权?”
沈振生想:推荐也没用。
陈晓克想:不推荐也不用急。
81.在地平线以下
天冷了,坐在热炕上的知青想起乘降所后屯队长的父亲老石墩,听说他早年进山里当土匪,在雪地上拉屎冻坏了家伙,这个话题,天一冷必然被人记起来。老石墩腰上别着枪的情景没人见过,他给现在人的印象就是蹲在一片白雪里的可怜老人。
两个小知青在炕上试新棉裤,没想到套上新裤子以后,弯不成腿。他们抓着裤腰怪母亲。他们说:“这叫什么棉裤,像两根大棒槌。”沈振生查看棉裤,裆上的棉花早溜向大腿两侧,档中间只剩了上下两层黑布。知青们说:“户长可不要学习老石墩。”找不到棉花,小知青扯了棉大衣的剪绒领子,让沈振生垫在裆里。他们说:“这条领子多像条狐狸。”他们又说:“户长就这样成天夹着条狐狸走。”沈振生缝好棉裤,马上感觉后身不钻风了。沈振生说:“看这条狐狸能顶几年。”刚说过这话,就有人喊他去公社。唐玉清找过来的时候,沈振生已经走了两小时。男知青女知青都趴在窗上,看电影一样看唐玉清。有人从房后厕所跑回来问:“看见什么了?”知青们说:“是一个女的!满头巾的霜。”
唐玉清终于在锦绣公社的大菜窖里找到了沈振生,他正提着筐,在地下的菜窖里。女话务员并不一定要取萝卜,但是沈振生说:“表姐,我想清净一会儿。”女话务员说:“死冷寒天的上哪儿清净去?”沈振生说:“要是我一个人就好了,一个人刀山火海我都不怕。”女话务员说:“今年给拿下来,还有明年,你下窖帮我取萝卜去。”沈振生想:我们两个人在锦绣,永远都得给拿下来,永远没有明年。
唐玉清也下了菜窖。她说:“昨天晚上,我都听说了,说大队把你报到公社,马上给拿下来。”
沈振生说:“是我们命不好,当时两个人离得越远越好,根本搭不上边儿。”
唐玉清说:“反正是沾污点的人了。”
菜窖里土湿气发出腥味,勉强能通过一个人的窑口投下微微的光亮,照着垂直的大半个木梯子。地面三米以下,完全隔绝了世上的事情,只有光、梯子、萝卜、白菜和两个人。唐玉清靠住梯子,这样,她的面孔显得非常洁白和凉。沈振生想:给我生了女儿的这个人,即使哭的时候,她心里也有让人意外的坚强。
沈振生说:“你先上去,我过几分钟回表姐家。”
唐玉清说:“为什么先上去,我什么也不怕,他们把告我们的信从公社抄回去人人传看,到现在了,还怕谁?”
沈振生发觉唐玉清的手就在他的眼前,这双手他也早不认识了。沈振生想:为什么人这么啰唆,穿这么多层的衣裳?他把他女人这双冰一样的手抓过来,千辛万苦地挨到自己的肋骨上。
菜窖的口是敞开的。现在,赵干事走在菜窖上面,用脚踢一下菜窖盖,他说:“谁下去了?”赵干事探下身子,恍惚地看见一对男女,立刻慌乱躲闪,扑着裤子上的土走远。一边走一边说:“我可啥也没瞅见。”赵干事在公社食堂的棉门帘旁边,看见知青沈振生拉着唐玉清,两人从菜窖里钻出来,毫不避讳。赵干事的心突然聚起来。赵干事想:傻呀,年轻呵,没脑袋呵。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呵!本来,赵干事还想在公社最后的招工秘密会上给沈振生争一争,他准备说一张纸不足为凭,现在,他只有生气。
82.陈晓克一个下午成熟了
马脖子山队没有推荐出公认的知青参加招工,开社员大会,几乎人人在睡觉。等社员都散了,留下知青不记名投票,十二个人,除插队不足一年的小刘和两个女知青外,其余九人,每人得一票。大队不愿意管这种惹麻烦事情,把选举结果上报公社。陈晓克事先安排了小刘,选举结束以后,偷偷留下选票给他看。现在,小刘吹口哨,在集体户厨房水缸和柴禾之间,小刘把油污的棉衣袖子搭过来,像早年的农民交易牲口,两个人在棉衣袖筒里无声地接触。陈晓克想:还看这些废纸有什么用,每人投自己一票,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个晚上,陈晓克躺着,用了多么大的力气都闭不上眼睛,月光正照着棉被上的破大衣,灰银色的耸起来的肩。陈晓克想:不过是个光杆司令呵。
陈晓克骑辆没任何闸的自行车,趁着早雾冲下山,一直到锦绣。王书记正在院子里刷牙,很疲倦的样子,但是对陈晓克特别热情。居然和陈晓克握了一下手。王书记的木凳上垫一张白玉米叶编成的垫子,坐着舒服。陈晓克说:“这次上锦绣,主要想听听王书记对自己有什么意见。”王书记突然严肃了,静止了脸,等陈晓克说话,而陈晓克只准备了这一句台词,他愣着,看王书记的嘴唇。
赵干事推门看了,又出去。王书记声音不大说:“要下雪了,快回山上,老实,埋头苦干。”
陈晓克听到这句话,其他什么都不再想,他赶紧出门。雪像谷壳一样细碎着落下来。陈晓克蹬上车的时候,雪变得疯狂,漫天乱舞。陈晓克看见车轮突然右转,人倒在雪里,嘴巴不断吐出雪和泥。陈晓克对着雪野说:“爸、妈你们看见我嘴里啃的泥雪,让我回去干什么,我都能行。”这句话,后来被陈晓克写在给父亲的信里。现在,他骑上车,把这话反复说,最后简练成了凄厉的两个字。他说:“爸!妈!”
陈晓克看见路边一个集体户空荡的院子里,一个女知青在收冻硬了的衣裳,那件衣裳是蓝的,冻得像两块折叠在一起的铁板。陈晓克想:那张可怜的小脸!就这个时候,陈晓克在心里决定,只要他这次顺利离开锦绣回城,他谁也不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