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高举三昧火炬,沿着那幽深甬道,曲折而下。四壁青黑,被火焰映照,光泽流舞,触之“乓乓”作响,显是以玄冰混金铁所铸。
西王母与她的贴身侍婢红缨、碧萼走在最前,槐鬼、离仑护着纤纤,紧随其后。然后便是拓拔野与姬远玄。武罗仙子、应龙则领着四名土族侍卫与石夷夫妇走在最后。
万绝陵乃土族禁地,外人不得而入。除了这一行十六人,其余各族群雄都守侯在外。陵墓上方只是一个方圆三丈的石坟,底下却是别有乾坤。众人延俪而下,走了一刻来钟,过了三道闸门,仍未到底。
越是往下,越发阴冷,玄冰铁壁上凝结着重重白霜,被众人热气刮卷,倏然融化滑落。石阶上更是坚冰凝结,光滑无比,常人踏走其上,不消几步必要摔滚而下,与转角处的镇墓铜兽当头相撞。
拓拔野念力四扫,暗暗称奇,整个陵墓果然都是以玄冰铁、混金石构筑,阴阳两隔,水火不侵。以他修为之强,上方二十丈外的任何声响竟都无法察觉,更毋论陵墓之外了。
人死之后,尸骸所寄不过数尺黄土,而偌大的寝陵,也不知要花费多少奇铁神石,用上多少能工巧匠?白招拒生前淡泊出尘,简单朴素,死后却尚且如此铺张。想到万绝谷中这数十个陵宫,更是心下骇然。
后上方又是“哐”地一声震响,每过一道陵门,石夷便要将厚达六尺的混金铁闸放下,三道闸门锁闭后。地陵内更是死一般的沉寂,只听见众人的脚步、呼吸,还有那火焰跳跃地“劈啪”脆响。
拓拔野心中忽然一凛,此地固如牢囚。密不可破,西王母倘若只是将自己诱到此处,突以伏击,那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眼角扫处,见姬远玄嘴角微笑,有恃无恐,更觉不妙。突然有些后悔方才未坚持让二八神人随自己进来。
转念又想,罢了,横竖都要与姬远玄决一死战,只要能逼他现出帝鸿之身。纵使西王母利欲熏心,执意与他同流合污,石夷、长留仙子也未见得会放过这刺杀白帝的凶手。
自己拼死相搏。若能诛杀此獠,总强过在疆场上牺牲万千战士的性命!想到这里,热血上涌,惧意全消。
又朝下层层叠叠走了数百丈,终于到底。转过一个拐角,前方突然明亮起来。甬道高阔幽深,两行青铜镇墓兽沿着铁壁巍然雄立。镇墓兽的眼睛由夜明石镶嵌而成,在顶壁长明灯地照耀下,绚光纵横直射,尘糜翻舞。
穿过长道,又是九重兽头铜门,每过一重,便是九级石阶。过了第九重门,才是陵墓正宫。宫殿仿照白招拒帝的“云上阁”建成,巍峨肃穆。空旷整洁。
殿内立着八名持戈侍卫,石人似的一动不动。中央立着一只青铜虎兽,兽背上驼着一个白玉石棺。周围环绕着九只蟠龙铜香炉,紫烟袅袅。此外别无他物。
四名白衣老者正站在棺前窃窃私语,听见脚步声,纷纷伏身拜倒,道:“巫阳、巫履、巫凡、巫相恭迎王母圣驾。”
西王母点了点头,道:“列位劳苦功高,起身罢。”四巫齐道:“幸不负王母所托。”又拜了一拜,这才徐徐起身,退立石棺两旁。
拓拔野心中突突大跳,这四人都是金族顶尖的巫医,大荒排名仅在灵山十巫之下,当年科汗淮被水圣女封印竊窳,奄奄垂死之时,他们也曾协助十巫,合力医治。此时又为何毕集白帝陵宫?不负王母什么所托?隐隐中猜到了些什么,却又觉得太也匪夷所思。
姬远玄与应龙等人对望一眼,微觉不安,武罗仙子蹙眉道:“王母娘娘带我们所见之人,便是这四位神巫么?”
西王母微微一笑,还未回答,忽听石棺内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嘎”地一声,棺盖推移开来,一个白衣人缓缓坐起身,抚胸喘息,哑声道:“诸位要见的不是他们,而是寡人。”
“白帝陛下!”拓拔野心中大震,又惊又喜,西王母带他们前来拜见的人果真是他!
众人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人素冠白衣,长须及胸,脸色虽然有些憔悴委顿,但双眸神光奕奕,真气雄沛,不是白招据又是谁?想不到他被蛊毒所害,又连遭重击,竟然还能起死还生!
姬远玄的神色微变,旋即满脸喜悦,击掌大笑道:“苍天有眼!我就知以陛下之能,那些妖魔宵小又能奈汝何!”
白帝想要说话,又是一阵猛烈的干咳,脸色惩得通红。四巫纷纷上前,端上一盘乌黑芬芳地药膏,研碎了喂他服下。
西王母淡淡道:“列位请恕水香不告之罪。陛下当日被帝鸿的五行气刀、广成子的翻天印、女魃地赤炎火凤一齐重创,若非体内藏有定魂珠,元魄早已震散。我担心帝鸿得知后卷土重来,故而将计就计,假称陛下驾崩,将他藏入这陵墓之中,召来四巫全力施救。只是陛下伤势太重,虽然暂且收住了魂魄,却始终昏迷不醒,直到先前方才醒转。这半年多来,知道此事的,除了四位神巫之外,只有金神夫妇。”
眼见槐鬼、离仑等人亦瞠目结舌,大感意外,拓拔野微微一笑,不由又想起当日王母施计解救竊窳的情景来,心道:“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姬远玄的隐忍工夫虽已登峰造极,但比起西王母还是略逊半筹。”心中喜悦无限,白帝既然健在,刺杀他地凶手是谁,已是昭然若揭。
姬远玄却似若无其事。笑道:“事关重大,原当如此。只是娘娘若早些说,寡人虽无起死回生之药,至少还有炼神鼎可助陛下固炼元魄。这半年多来。大荒群龙无首,人心涣散,才给帝鸿、蚩尤造成可乘之机。如今白帝既已重生,天下可定矣!”
武罗仙子、应龙等人纷纷颌首微笑。纤纤见他们如此机变作伪,更觉鄙厌,冷笑不语。
西王母翩然绕前,朝白帝行了一礼,悲喜交织,道:“陛下,你方甫苏醒。我原本不该带他们前来,只是此事不仅关乎陛下一人,更关乎大荒万千百姓的生死。一刻也迟缓不得。当日帝鸿刺杀陛下时,陛下可曾瞧见他原形真身?他是拓拔太子?抑或是旁人?”
众人心头一凛,全都安静了下来。
白帝吞服了药膏,又咳嗽了几声,脸色稍缓。目光从众人身上徐徐扫过,在拓拔野的脸上停顿了片刻,微微一笑。又朝姬远玄望去。双目凝顿,灼灼地盯着他地眼睛,眨也不眨,一言不发。
武罗仙子屏住呼吸,双手不由自主地曲握成拳。姬远玄依旧坦然自若,微笑道:“陛下,可有什么话要对小婿说么?”
白帝摇了摇头,徐徐道:“夏虫不可语冰,非我同道。又有什么话可说?你机狡谨慎,自以为可瞒过天下人,却独独忘了躺在地上的死人。当日寡人若不是被你们偷袭重创,奄奄一息,又岂能听见你得意忘形所说的那些话?岂能知道原来你竟是狼子野心的帝鸿妖魔?”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大哗,西王母脸色亦微微一变。
姬远玄愕然沉声道:“陛下此言何意?那帝鸿究竟说过什么话,竟会让你有此错觉?”
他语气恳切诚挚,左右顾望,满脸尽是惊讶困惑地神色,若非拓拔野亲眼所见,几乎也要为他所骗,心中又是气火又是好笑。但此时局势大好,是以也不急着插话,索性微笑叉手,且看他玩出什么花样来。
白帝淡淡道:“原来你年纪轻轻,记性也这般不好么?”也不回答,从怀中取出陶埙,悠悠吹奏起来。
他重伤未愈,气息不畅,埙声断断续续,苍凉悲郁。“嘭嘭”连声,九块大石突然从周围的青铜香炉中冲脱而出,随着陶埙的韵律,缓缓跌宕飞旋,白光闪耀,在姬远玄头顶形成一道淡淡的光柱。
应龙等人心下大凛,白帝的“大九流光剑”以九块流星陨石组接而成,聚散无形,威力惊天动地,虽然伤重,仍不可丝毫小觑。当下纷纷凝神聚气,以防他突然驭剑袭击。
白帝吹不片刻,真气不继,忽然又猛烈咳嗽起来,那九块巨石登时急坠在地,“哐当’连声,震得众人心头一颤。
白帝低头咳嗽,喘息了片刻,道:“你说‘天子之剑’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而是权谋智计。寡人地大九流光剑纵以星石为锋,也不能纵横宇宙。你无需什么天元逆刃,也不要什么苗刀无锋,只要用权谋驾御、利益相驱,自可集结四海能人,无往而不胜。”
姬远玄眉头一皱,愕然道:“陛下,寡人何曾说过这等……”
白帝摆了摆手,淡淡道:“真人面前又何需说假话?你见寡人垂毙在即,说了这些炫耀之语,很是快意,是不是?你甚至当着那广成子之面,传音于我,说他兄弟二人都是月母之子,你假意许诺他们推翻金族,重立寒荒,所以他们才这般为你卖命。但是在你心底,他们不过是杀人的兵器罢了,等你当上金族驸马,坐稳神帝,这些沾了血的兵器随时都可抛进熔炉销毁。
“你说不独这兄弟二人,西海老祖、阳极真神、淳于国主……无不如此。人人都有贪欲之物,只要抓住他们的欲念,就象抓住了刀子的把柄,可以任你所用。又说寡人所中地蛊毒便是那淳于国主所下,她对你情深一往,一心想成为日后的黄帝正妃,但在你眼中,她不过和武罗仙子一样,都是用过即丢的刀子罢了。”
武罗仙子脸色倏然惨白,蓦地转头朝姬远玄望去,姬远玄大凛。气怒反笑,道:“陛下,你……”
白帝不给他半点辩解之机,咳嗽道:“你说在你心底。真正喜欢地只有一人,那便是你的同胞妹子冰夷。你说自小起,母亲水圣女便筹谋深远,要将冰夷和你,栽培成未来地女娲、伏羲。在你心底,只有自己的妹子才是终生相依相伴、不离不弃的至亲至爱,其他女人全都不足道哉……”
他每说一句,众人便是一阵哄然大哗。
武罗仙子更是芳心陡沉,如坠寒渊。乌丝兰玛、冰夷与姬远玄地骨肉关系至为隐秘,即便鬼国幕僚之中。亦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若不是姬远玄忘形透露,白帝又从何知晓?又是愤怒。又是恐惧,全身竟微微发起抖来。应龙等人似乎也将信将疑,脸色颇为古怪。
拓拔野心中振奋喜悦之余,又微感诧异,以姬远玄深狡沉稳地性子。对白帝吐露了这些秘密后,为何不立刻将他魂魄炼化,永绝后患?转眼望去。见他神情错愕愤怒,不似作伪,更觉有异。
白帝又道:“你说寡人之所以不能成就大事,乃是淡泊无欲,心慈手软,才落得如此下场。你杀了我之后,栽赃少昊,迎娶纤纤,问鼎天下指日可待。等到大功告成之日。鸟尽弓藏,所有杀人的刀子自当要销毁掩埋,那些女子更要一一杀了灭口,以免她们挟以自重,纠缠不放。”
转过头,目光冷厉地盯视着武罗仙子,带着几分刀锋似地讥诮之意,淡淡道:“仙子为何浑身发抖,脸色这般难看?难道是因为直到此刻才知道他的真面目么?他杀了晏青丘,杀了淳于国主,杀了紫玄文命,后日便要迎娶西陵公主……你猜猜他下一个杀的是你呢,还是广成子?”
“住口!”武罗仙子突然厉声大叫,俏脸惩红,竟象是变了一个人般,眩光爆舞,豹神刺闪电似的朝白帝怒射而去。
众人哗然,拓拔野早有所防,极光电火刀轰然怒卷,登时将之震飞开来。姬远玄喝道:“仙子,你疯了么!”又惊又火,一把将她朝后拉回。
武罗仙子对他原本便情深刻骨,患得患失,他与冰夷之间超乎兄妹的暧昧情感亦有所察觉。白帝适才所说的每一句话恰好都如楔子般切入她心底,激发起潜埋已久的担忧和疑忌。
尤其是今夜目睹他亲手击杀淳于昱和郁离子,快意之余,亦不免起了兔死狐悲之意。他能这般对待他们,未见得将来便不会这般对待自己。此刻被白帝这般层层剥茧、咄咄逼问,累积的惊惧、愤火、伤心、嫉妒……渐渐如火潮汹涌,狂乱地地扼得她喘不过气来,终于崩溃决堤。
霎时间,心乱如麻,泪水潜潜而下,不顾一切地拽住他地手臂,颤声哭道,“姬郎!姬郎!你当真是这么想地么?在你心底里,真的只有冰夷么?”
众人大哗,她此言一出,自是承认无疑了。西王母目光冰冷,淡淡道:“黄帝陛下,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
长留仙子怒笑道:“还和他说什么?这臭小子刺杀陛下便也罢了,这般攀花折柳,始乱终弃,我第一个饶他不得!”霓光流舞,“似水流年尺”在指间急速飞转,随时便欲脱手飞出。
石夷、槐鬼、离仑等人也义愤填膺,纷纷上前将土族众人围住。神兵出鞘,气浪滚滚,局势急转而下,这陵墓地宫俨然成了一触即发地修罗场
姬远玄瞥见白帝嘴角冷笑,眼神中带着几丝狡黠得意,与从前那澹泊出尘的长者姿容迥乎两异,心中陡然一震,顿知中计,高声大笑道:“白帝陛下清风浩荡,怎会使这等造谣离间、诬人清白的卑劣伎俩?阁下究竟是谁?竟敢在西王母面前冒充白帝,装神弄鬼?”指尖气箭疾弹,朝他电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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