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将大牯扶起来,大牯面色苍白,眼睛紧闭着,嘴唇微微有点张开,上下牙咬得很紧。眼睫毛上、眉毛上、头发上都有一层薄薄的雪。
王大田扶住了大牯,把手伸到大牯的胸前,停了一会,又动他的胳膊又窝腿,但是,大牯还没有睁开眼,还是没有回答,没有呼吸。他只是像睡着了似的,平静地躺在雪地上。
王大田轻轻地放下大牯,喘着粗气,看了小牛一眼。
小牛眼里噙着泪水,蹲在雪上,瞪着两眼,怔怔地看着大牯。
“走吧!往上爬!”王大田站起来了。他只觉得心里像压了一块沉重的铅铁,站起来的时候,眼前的白雪好像是飘舞着万点银星,他的两条腿微微的有些发抖,好像是脚踩在软软的棉花堆上一样。他只感到浑身如此的没有劲,如此的缺乏力量。他站在雪地上,先给大牯的脸上盖了一件军衣,又朝雪山坡下呆呆地看了一阵,眼泪不由得顺着眼眶流下来,流过了两腮,流过了浓密的胡须,他都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哭,是在掉泪了。他双手抓住军衣的前襟,眼睛迷迷茫茫的凝视着山坡,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孤单啊!难受啊!
王大田好像从梦中刚刚醒了过来,他似乎听见在他的身旁,有一个尖尖的哭泣声音,他慌乱地回过头来一看,是小牛蹲在大牯的尸体前边,一抽一搐地痛哭着。
“走,往上爬!”王大田一把拉起了小牛,瞪着眼睛,看着雪山顶,扶着哭泣的小牛,往上爬行了。
风虽然是小了,雪块刮下来也显得少了。山顶也离得近了,但是,他们又面临着更大的困难了。
淡灰色的天,刺眼的雪地,山的高处空气稀薄,就好像人的胸口上塞进了一块棉花,呼气憋得慌,吸气更费劲。
王大田眼花缭乱,只知道拼命拉住了小牛。他恐怕再连小牛也剩不下,一个人爬上去,就算找到了大队,用什么话又能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极端痛苦呢?
小牛早就沉默了。他在王大田扶扶搀搀之下,勉强地迈着步子。小鬼一阵阵头晕、恶心,一阵阵要吐却又吐不出来,那么堵心堵得难受,他张开嘴,大口地吸着气,还是显得堵得慌。他走着走着,浑身再也没有力气了。他朝王大田喃喃地说:
“我想坐一会儿!”
“什么?”王大田只觉得口燥耳鸣,他没有听清小牛说了句什么话。
小牛滑开了王大田的手,一屁股就坐在雪地上了。
“啊!小牛?”王大田喊了一声,不容分说,抓住了小牛的两条胳膊,用尽力气将他背到自己的肩上,朝山顶走去。王大田这一惊可不算小,他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虽然他也昏昏沉沉地走着,他却留神看到路上有几个红军同志的尸体就是端端正正在坐在雪地上死去了。他想不出原因来,说不出这是因为空气稀薄还是什么,但是,他只明白向前进!冲过这一关,就会更向前一步了,向前,就是说要比现在好一些。
王大田背着小牛,晃晃荡荡地像喝醉了酒似的在雪坡上爬行着。他几乎是有节奏地迈着腿,好半天才向前一步,而每向前一步,他就要闭上眼,喘息一下,大口吸着微薄的空气,再晃晃悠悠地迈第二步。
小牛伏在王大田的背上,瞪着两眼,呼呼地喘着气,头也垂到王大由的脖子旁边。
王大田走了几步,一阵凉风吹来,风里夹杂着冰冷的雪片,打在他的脸上,他反倒感觉一阵阵轻松。他抬起头来,看到前边不远清晰的山顶。
“啊!老天爷,可要到顶了。”王大田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他的跟里又一次闪出兴奋的光辉。
山顶上插着一面迎风飘扬的红旗,在白雪地、灰色天的衬烘之下,显得是如此的鲜红夺目,如此的美妙,令人增长千万倍的精力。
王大田喘着粗气,双手往上托了托朝下坠的小牛,安慰地朝小牛说:
“小家伙,看,看,山顶上的红旗!”
小牛抬起头来,直怔着眼朝山顶上探索着。忽然,他也看见了红旗。他不知从哪里冒来了一股力量,双手扶着王大田的肩头,用力一按,一出溜滑到地上,朝王大田说:
“叔叔,我自己走!”
王大田第二次听到小牛叫他叔叔了。他心里也许是因为看见红旗而感到胜利和生存的愉快,便一把拉住小牛的手,笑着说:
“小家伙,拉着走!”
空气再不是那么憋闷人的了。雪也不刮起来了。
王大田拉着小牛,通过了最困难的路程,终于爬到了雪山顶。
王大田双手扶住了红旗,浑身一阵疲乏无力,但是,心情却一阵阵兴奋。他朝山下看去,红军大队也是刚刚翻过雪山,在山下走着。最后的连队,最后的红旗,走在后边的同志都看得那么清楚啊!
走在整个队伍最后边的是一个高大个子的人,他穿着撕得破烂的蓝色军衣,身上斜背匣枪,肩上还背着两支步枪。一顶破草帽依然在背上晃来晃去。
“连长!”王大田抓住了红旗的旗杆,大喊了一声。
“连长!”小牛也跟着叫了一声。
走在后边的连长回过头来看了看,在他的脸上露出了完全迷茫的神情。这一刹那真是变化万千,他先是一怔,再是一惊,再是发狂地欢喜。他伸开双臂朝山顶上晃了晃,应声地大喊着:
“王大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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