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继平一生里,除了童年时代从妈妈口里听到过温和的语言之外,再就是妻子对他有过温存。除此而外,他是在地主、民团、豪绅、官吏……责骂中长大的。在陌生人的面前,他只有准备随时挨打、受骂。在他的生活感受里,他只知道穷人是软弱的,是任人欺凌的,而老爷们是天生来欺辱别人的。他不敢反抗,即使在实难忍耐的情况下,他想反抗、想挣扎,却又咽下去了。他认为忍耐、忍受是穷人的出路,不这样,连碗饭也吃不上。祖宗世代传下来教给他的是诚实,却没有教给他反抗。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所看到的一些穷人反抗,也都是被绑入地主的水牢里为结束。他更相信命运和本分。当他看到这几个红军被俘之后的神情是如此的不屈,如此的大胆,他只有惊诧、羡慕,甚至为这几个年轻、英俊的男女担心。他想,你们只一低头,不就过去了么?但是,在他的心里却第一次强烈地冲进来一阵飓风。他佩服何强他们,他私自想过,这样的人才算是一条汉子。人总有一死,硬邦邦死去,也是有骨气的死法。从此哀愁便更深地袭击着他。他看见魏七、胡保,又厌恶,又害怕。他不敢侵犯这些人的威严,当何强侵犯了他们的威严时,他又是那样出自内心的愉快。红军掀起了他的波澜,开始撕破他的宿命论。妻子被侮辱,使他再也不能忍耐,而杀了人,他又彷徨无路了,他想,自己总算也找到一条痛痛快快的死法了。何强的话,何强的温和平等的口气,给他带来了新的生机,开辟了新的道路,正像一个梦境中走投无路的人忽然遇到了明灯。阮继平这时千头万绪,眼泪随着流下来了。他抓住了何强的手,好一会,才说:
“红军先生,你要是看得起我,信得住我,拿我当人看,我阮继平死了也跟你们干了。”
“对!红军从来信任像你这样的人。”何强热情地说。
“给我枪,让我打死魏七、胡保这两条恶狗,让我报仇!”阮继平恨恨地说。
何强将匣枪递给阮继平,却握住他的手说:“阮继平,这是你的枪,你拿去。你可不能去拼这个命。打不死他们,你也活不成。走吧,跟上我们找红军大队去,到那个时候,报仇不算晚。”
阮继平怔了一下,又将枪伸过来,朝何强说:“给你吧。我们这就得走,再过一会儿,魏七就要来催我了。”
“寨子里都是民团吗?”何强问。
阮继平点点头。
“啊!”何强点点头,朝大牯说:“你和小牛在寨子西南口等我们。”说着把手一背:“绑上,还是原样,先混出寨子要紧。”
阮继平瞧着这个大胆而又有计谋的红军,心想:这简直是个孩子嘛!哪来的这么多本领?阮继平想着,想着,连忙定下神来,点了点头,也沉着起来,这时才想到妻子怎么办。
“你怎么办?”阮继平走过去问妻子。
“你别管我。”妻子随手提过来一小口袋米,塞给阮继平:“带着路上吃。”
当所有的人走出了巷子口,妻子的眼泪像泉水般地涌出来,过了一阵,她索性放声大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