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是……她不是已经知道他同皇上请旨的事了吗?怎么还能笑得如此平静?
暗香疏影,风动檐铃,两个人各有心思,短暂沉默。
最后是沈瓷先开的口:“前日,我也去找过汪大人,您可知道?”
她的言语甚是平静,汪直方才的喜悦却尽数褪下,手心里全是汗。
该问的,终究是逃不过。
他点头:“知道。”
可令他惊讶的是,沈瓷并没有任何为难的神情,淡笑道:“汪大人是因为怕我的质问,所以回来以后,也没派人告知我,是吗?”
她这神情让汪直琢磨不透,更何况,此刻她应该做的,难道不是请他收回念头吗?怎么反倒将关注点放在这般无关紧要的问题上。
他的思维还没理清晰,沈瓷又给了他一个更大的惊讶。
“我可以留下来。”她的神情缥缈,声音低而清晰。
汪直一时以为他听错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沈瓷你这是……”
“是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这一次,她抬起头来看他,白如玉琢的手指轻轻搭在他怀中色彩诡谲的瓷器上,重复道:“我说,我可以留下来。”
一瞬间,难以抑制的狂喜涌了上来。汪直只觉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眼前的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太过惊喜,一时竟觉手臂发软,差点没捧着手中那灼灼红艳的玲珑斗彩瓷。
无数话涌了上来,他想问,她为什么愿意留下?因为终于意识到心里有他吗?他和朱见濂的位置,到底谁更重要一些呢?这些问题在喉咙尖上堵得发慌,可张开嘴,却什么都没敢问,害怕她一回答,幸福的梦境便会一触即碎。
风还在吹,但沈瓷脸上的笑容却没有变。唇角勾得轻轻浅浅,若不是细看,并不会发现这笑容中的僵硬。
“我盯了窑炉一整夜,现下有些累了,我们回去吧。”她说。
汪直对于她突然的转变还没反应过来:“回哪儿去?”
沈瓷看着他:“你说呢?”
这次汪直听明白了,脸上的笑容再没了拘束,一下子全然打开,他先拉了拉她的衣袖,还觉不够,又顺势牵住她的手,光洁细腻的触感激得他心中一阵荡漾:“好,好,我们这就回去。”
沈瓷没拒绝,但是在上马车的时候,状似无意地将手抽了回来。
马车一路颠簸,不多时,便到了汪直的私宅。
因为参与了开窑,沈瓷的衣裳沾了些灰。从前她在这里养伤时曾有自己的房间,此时汪直将她带回了这里,嘱咐道:“想着你会留在京城,房间是几天前便收拾好的。里面给你备得有衣物,先把这身脏的换下来吧。”
沈瓷愣了一下,走入这间她曾经居住了几个月的屋子,摆设布局依旧如初,就连给她配的丫鬟也还是过去那个。
可是心境,已是大不相同了。
从前她初入京城,他是从江上飞来的翩翩白衣,将受伤的她收留在此,她将他视作救命恩人;可眼下,离别京城之际,他的白衣却似染上了血红颜色,每一处都是狰狞,而他已成了她的杀父仇人。
难以言喻的痛楚再次袭了上来,那样悲哀,那样决绝。站在这过去与现在汇聚的地点,前尘往事轰然倒塌,眼泪堵在腺体里,只剩下哽咽。
丫鬟念着今日汪直高兴,也觉喜庆,从柜子里拿出一套红衣,转过身道:“沈姑娘换上这件可好?”
沈瓷连忙将喉中的哽咽压下,瞥了一眼衣裳,是女装。
她明晓汪直的用意,点头,从怀中掏出他送给她的那支金丝凤鸾钗。
未几,沈瓷换好衣裳,从房中走出。汪直等在外面,侧过脸来看她。
一身绯红的锦衣,缠枝花罗的质地,绣着海棠春燕的纹饰。她的肩膀依然瘦窄,穿上这艳丽的红,带着一种娇媚的清秀。她许久没有着女装,额上贴一朵淡梅花钿,梳了一个扁圆状的桃心髻。
髻边插了他送她的那支金丝凤鸾钗。
钗头的鸾鸟仍是展翅欲飞,而不同的是,那两股坚硬的钗尾,已被打磨得十分尖利。
【小注】
关于窑变的描述,引自《景德镇陶录》:“窑变之器有三:二为天工,一为人巧。其由天工者,火性幻化,天然而成……;其由人巧者,则工故以釉作幻色物态,直名之曰窑变,殊数见不鲜耳。”
另,大家千万别误认为窑变一定是好的。窑变的成果,一是窑病,二是窑宝。大多都是窑病,釉色黯黄有裂纹;唯有少数窑变成品,可称为窑宝,天然奇色,罕有得之。
此外,虽然在现代啊,窑变瓷器是收藏爱好者的争相追逐之物。但古时候,窑变极少发生,而且产生的化学反应很复杂,古人不明白,只视为窑神发怒,当作不吉利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