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庄月份渐大,为着保胎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亦索性在宫中日日陪着灵犀与予涵,弄儿为乐。
这日午后,我才用过午膳,外头铅云低垂,阴暗欲雨,不过半个时辰便下起了雪珠子,兼着细细的雨丝打在琉璃瓦上飒飒轻响,听得久了,绵绵地仿佛能抽走人全部的力气。玉帘低垂,百和香轻渺地从锦帷后漫溢出一丝一缕的白烟,仿佛软纱迤逦,又袅娜如絮,弥漫在华殿之中。我困意渐起,怀抱剔丝珐琅手炉只望着那香气发怔。
也不知过了多久,缠枝牡丹翠叶熏炉里那一抹香似乎燃尽了。眼前绿意一闪,却见浣碧欢步进来,搓着手连连呵气道:“这鬼天气,又冷又湿,人都要难受死了。”
浣碧是我陪嫁的侍女,柔仪殿诸女中自然是头一份的尊贵,用槿汐的话说“便是大半个主子了”。她披一件青缎掐花对襟外裳,衣襟四周刺绣如意锦纹是略深一些的绿色,皆用银罗米珠细细衲了。拦腰系着鹅黄绣花绸带,下着绿地五色锦盘金彩绣绫裙,用一块碧玉藤花佩压裙。头发用点翠插梳松松挽一个流苏髻,缀着一枝云脚珍珠卷须簪并数枚烧蓝镶金花钿。
她取过一件玫瑰紫牡丹花纹锦长衣搭在我肩上,柔声道:“小姐既困了,怎不去床上躺一躺。”
我揉一揉微涩的眼睛,捶着肩膀道:“天天躺着也酸得很,还是坐着罢了。”
浣碧满面春风,有抑制不住的自得之色,“咱们天寒无趣,外头可热闹呢。”
我掰着指甲低笑道:“什么有趣的事,且说来听听。”
“有人耐不住天寒寂寞,便去景春殿找茬子生事。”
我百无聊赖地一笑,“还能有谁?不过就是穆贵人她们几个罢了。”
“小姐说的是。”浣碧靠在我身旁,“景春殿炭火供得不足,穆贵人叫人抬了一箩筐湿炭去景春殿,美其名曰供安氏生火取暖。那湿炭是潮透了的,虽点火生了起来,却更熏得满殿都是黑烟,可把安陵容折腾个半死。”浣碧说得绘声绘色,耳上一对红翡滴珠耳环如要飞舞起来。
我蔑然一笑,“穆贵人从前不过是撒泼厉害,怎么如今也耍尽了这细作手段?”
浣碧不无快意道:“恶人自有恶人磨。那些手段原是华妃在时折辱敬妃娘娘的,如今被她们故伎重施倒也不错!”
“那么安陵容竟一声不吭,由得她去?”
浣碧秀眉微蹙,厌声道:“她身边的宝鹃倒伶俐,即刻悄悄溜出去回了皇后。皇后便遣了个剪秋训斥了两句,她们这才散了。”
“如此岂不无趣?”
浣碧眸中闪过雪亮的痛惜与哀伤交错的快意,切齿道:“槿汐负责管束宫女,便道伺候长杨宫的宫女不当心不能护主,也责罚了穆贵人的随身侍女,指责她们挑唆小主——左不过是借皇后的由头罢了。更要紧的是,槿汐认出守卫长杨宫的侍卫宋嵌便是那日——”她语中大起哽咽之意,“流朱便是撞在他的刀上才如此惨死。”
我紧紧攥住拳头,心中封闭的创痛又豁然撕裂在胸口。流朱,流朱,她跟随我吃了那样多的苦,每每去棠梨宫的一个恍惚,仿佛她还是那般如花的年纪,一袭灿烂的朱红衣衫笑语如珠。
半晌,我冷冷道:“死了没有?”
浣碧冷笑一声,“槿汐以渎职之罪责他们护主不周,打发去了暴室。”浣碧忍不住眉目间的恨毒与快意,“小姐是去过暴室的,槿汐必然吩咐了好好伺候宋嵌。”
我默默点头,“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想一想,“若无宝鹃报信于皇后,安陵容难道任凭穆贵人嚣张,毫不反抗?”
浣碧沉吟道:“这个……的确她是一言不发,只作壁上观。”她想一想,“或许她也无力反抗罢了。”浣碧长眉轻扬入鬓,“她是不祥之人,留她一条命在宫中已是开恩了,她不忍辱,还能如何!”
我微微摇头,只吩咐道:“叫槿汐好好留意景春殿的动静。”
小睡片刻,远远听得传来弦歌雅意,带着些许雨雪的湿润寒气,隐隐传入柔仪殿,丝竹管弦伴着歌女的吟唱有低迷的温柔,曼声唱道:“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睡与醒的朦胧间,心底绽开第一朵新雪般的记忆,凌云峰的某个冬日,他凌寒而来,只为送来一束新开的绿梅。
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却不能同归。我不觉叹道:“好雅兴,歌声亦好。”
花宜正捧了新柑进来,黄澄澄奉在碟中似一个个橘色的小灯笼,她道:“是燕禧殿的胡昭仪唤了歌女取乐呢。”
我点头,掩饰好心底的怅然,赞道:“原是她有这样的好兴致。胡昭仪出身世家,果然不俗。”
花宜一笑不语,只剥了柑子道:“新贡上的冰糖柑,想必很甜,娘娘尝尝吧。”
我才拈过一瓣要入口,却见槿汐步履匆匆进来,附在我耳边道:“安贵嫔在景春殿晕倒了。”
我“唔”了一声,道:“太医去瞧了没?是受了今日的惊吓还是衣食不足?本宫可没有在衣食起居上苛待她。”
花宜揣测道:“会不会是她装病博皇上的可怜?”
我断然摇头,“皇上已觉她不祥,若再有病痛,更不会垂怜了。”
槿汐悄声道:“太医都到门口了,安贵嫔就是不让瞧,但听去请太医的小宫女说,安贵嫔是节食过度。”
“节食?”我疑惑,“她好好的节食做什么?”
槿汐在我耳畔道:“奴婢听说安贵嫔自失宠以来,于无人处日日苦练‘惊鸿舞’。”
我蓦地一怔,骤然噙了一缕散漫的笑意,“难为她这番苦心!她嗓子已坏,失了歌喉便失尽得宠的根源,如今苦心孤诣另谋以舞复宠也是情理之中。”
槿汐蹙眉道:“娘娘回宫前皇上对安贵嫔已是恩宠有加。若非安贵嫔出身低微,恐怕今日早已经封妃。如今虽已失宠,却又这样着意迷惑圣心力图与娘娘争宠,恐怕不易应对啊。”
我取了一片柑子慢慢吃了,方闲闲道:“惊鸿舞原本是仙逝了的纯元皇后所创,昔日我也舞过。只可惜我如今甫生育完身子臃肿,再不能作此舞了。安陵容也算是有心,竟想出以此来争宠,果然狡黠。”我在清水里浣一浣沾了柑子汁的手指,冷笑道:“只是我怎容得她如此!”
“虽然她是不祥之身,皇上未必会理会她,可是凡事难保万一……”槿汐微露忧色,“娘娘可要如何应对?”
我兀自轻笑,“根本就不用应对,她这是在自寻死路。”
槿汐不解:“奴婢愚昧。”
“这‘惊鸿舞’讲究的是意态轻盈,身姿翩跹若流雪回风之惊鸿,取柔美飘逸之态,没有七八年功夫必然不成。且要求舞者身段纤细,柔若无骨,这更非一朝一夕可以学得。安陵容虽然纤弱,可数年养尊处优下来怎还有轻盈之态?难怪要出节食这一招了。只是面黄肌瘦,又何来翩翩惊鸿的美丽可言?”
槿汐眉头舒展,笑道:“娘娘说的是。”
“可是节食既损容貌又不能立刻见效,恐怕她现在也是心急如焚吧?”我把剥下的柑子皮一瓣一瓣抛进香炉里,空气中迷漫着馥郁醒神的清新柑香,轻轻道:“其实也有立竿见影、即刻见效的法子,如果有人告诉她,她必定如获至宝。”
“那咱们可不能让她知道这法子。”
“不。咱们偏偏要让她知道。”我见槿汐面带疑惑,微笑道:“昔日赵飞燕得宠于汉成帝,身姿轻盈能作掌上舞。其实哪里是真的身轻若燕,不过是服用了药物之故。那种药物便叫‘息肌丸’,把它塞到肚脐眼里融化到体内,可使肌肤胜雪,双眸似星,身量轻盈,容颜格外光彩照人——只不过有一味麝香在里面。”
槿汐已然明了,忧虑道:“奴婢自会想法子让安贵嫔知道这一秘方。只是麝香一味大损女子躯体,不仅会使人不孕,即使有孕也会生下早夭的孩子。安贵嫔甚懂香料,只怕瞒不过她。”
我垂眸一笑,“我知道瞒不过她,也不想瞒她,你只要使人让她知道这方子就行。用与不用,只看她自己的造化。”
槿汐微微沉吟,“奴婢也耳闻以羊花煮汤洗涤可解麝香阴毒,若她知道这个法子……”
“这个么……”我不觉依依含笑,“你自己去问卫临。只是若当真有此神效,昔年飞燕合德手握天下权柄,怎的煮尽羊花也不见生育呢。”我想一想,“叫她知道也好,只当羊花有效,用起来更肆无忌惮些。”
槿汐按一按鬓边珠钿,垂首微笑,“安贵嫔擅用香料,想来麝香等小巧之数用的也不少了。如此十余年间未有生养,安知不是伤了阴骘的缘故。”
我轻轻一笑,看着染得绯红的指甲,淡淡道:“我在她面前弄麝香真是班门弄斧了,只是我如今同她一样,都不怕伤了阴骘。”
槿汐忙肃容道:“娘娘载德载福,奴婢不敢。”
为取“镇心、定志、安魂”之效,内殿重重珠帘全系浅粉色珍珠串成,每一颗浑圆大小一般无二,淡淡的珠辉流转,隐约如月华流光。望得久了,人也心平气和许多。我扬手抚一抚面颊,淡淡笑道:“我是无德之人,所以不怕堕了自己的福气。倒是盼着她能多多积德,修一修来世,免得下了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再不多言,只道,“我去看看孩子,你把事情办好就是。”槿汐福了一福,忙忙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