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哀怨和伤痛已经沉到了底处,像浪涛淘尽后的沉沙,无声伏在黯沉的铜镜深处,波澜不起,一如古井,任起如何去淘,哪怕淘起碎影千波,终究亦是迅即归于平静,黯淡到无泪可流,不能自己。镜中的人如此陌生,明明知道是自己,却依旧难以相信,这就如今的我啊。
容颜虽然憔悴,但终究未曾大改,只是这一双眼眸,却真的如病心多年的老妇,又似曾经饱满盛放过后的花朵,这样无声无息的萎谢了,枯死在寒风枝头。
曾经,我的美,最多是来自这双眼,灵动如珠,轻舞飞扬,漫然漾波。或喜或嗔,女儿家不能用言语来言说的心事,不过也是由着一个眼波,远远地递送了出去,自然有有心的人来懂得。
而宫中的杀伐决断,狠心凌厉,或敌或友,又何尝不是这一个眼神来交换。也渐渐,眼中凝聚了心机,在想哭的时候含着笑意,在想笑的时候积蓄起眼泪,化去了闺阁少女的明快直接。
甚至君王宠幸、轻怜密爱,眉梢眼角的风情,也是这样霍然滋长了出来,抵消了少女的无知无觉、懵懂不明。就这样,一瞬间成长为女子,一瞬间拥有了所谓的媚惑和风情,千绪万端,都只在这眼角蕴涵住了。
原来老的那样快,死了的心,原本以为只有自己知道。却不想,掩饰不了的是自己的眼波,也这样老了,凝滞了。
悲切而分明。
是夜雨疏风骤,冷雨“扑扑”敲着窗纸,整个甘露寺的檐头铁马在风雨中“叮叮”作响,雨水从檐下泠泠滴落,仿佛催魂铃一般,吵得人脑仁要崩裂开来。
我恍惚地做着一个又一个梦。人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清醒的,有简单而蒙昧的意识,另一半却依然沉沉睡着,睡得那样熟,好像永远不会醒过来一般。
恍惚地,仿佛还是红墙宫苑之中,永巷两旁长长的朱墙粉壁,那样长,似两条赤色的巨龙蜿蜒下去,无穷无尽。永巷的青石板那样平滑,依稀是槿汐还扶着我的手,两人一并走着,似乎要去上林苑赏景,还是别的什么,去向和目的都是含糊的,只随波逐流地走着。迎面却是剪秋过来,施施然施了一礼,笑吟吟道:“皇后娘娘请莞贵嫔去赏花呢,安小主也在呢,已经等候娘娘多时了。”
剪秋的面孔似乎涂了许多的水粉,格外地雪白,雪白得不太似她本人,那样白嫩,反而有点像华妃的样子了。我于是亦笑:“皇后娘娘有请,臣妾自然立刻就去的。”于是扶着槿汐的手窈窈便要走去。
不过走了两步,身后却是流朱的声音,只见她急急奔来,想是奔得急,脸都涨红了,那样红,仿佛是要沁出血来。她极力大声道:“小姐,不要去!不要去!去不得的!”
我疑惑着道:“流朱,你是去了哪里,我久不见你了。如今这样慌慌张张的,可要做什么呢?”
我不过一个发怔,皇后和安陵容已经来到面前,皆是笑容可掬。皇后穿着一色的大红锦衣,和颜悦色道:“莞贵嫔,本宫召唤,你怎么不急急赶来呢?你一向可不是这样的。”
皇后的话虽然说的和气,然而分量极重,我慌忙想要跪下去,然而膝盖却僵硬无比,怎么也跪不下去。我慌得额头都要滴下冷汗来了。惊惶间一个侧首,却见剪秋的目光黑洞洞地幽深,睫毛上皆穿上了极细密华丽的金珠,赫然抬首,却变成了华妃的容貌,她的唇边蓄着一缕冷笑,幽幽道:“怎么?莞贵嫔,你也不愿意对着皇后这老妇跪拜了么?”
我又是害怕又是惊恐。陵容笑靥如花,温柔向我招手,“姐姐快来,皇后待咱们最好呢。姐姐来呀,容儿也在这里呢。”她温柔的笑,笑得极妩媚婉转,可那笑却如割股钢刀一般,生生地剜在身上,只觉疼痛不已。
不知何时,祺嫔无声无息从皇后与陵容身后缓步走出,阴恻恻森冷道:“皇后娘娘,莞贵嫔这样不听话,可要怎么罚她才好呢?”
皇后的笑容依旧高贵而得体,举手投足间皆是一国之母的雍容风范。她微笑道:“莞贵嫔最得皇上的心,本宫怎么舍得罚她呢?不只不罚,还要好好地赏呢。”她轻声唤陵容,“去拿舒痕胶来赏莞贵嫔。”继而又向我道:“舒痕胶滋养容颜是最好的,莞贵嫔好好用吧,皇上见贵嫔花容月貌,一定更加宠爱,贵嫔也好早早为皇上诞下皇嗣啊。”皇后完美的笑容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缝,语气幽怨道:“说不定,莞贵嫔用了这舒痕胶,会长的越来越像本宫最亲爱的姐姐纯元皇后呢,那可真是可喜可贺啊。”
陵容行走时盈盈生风,小心翼翼地托着舒痕胶走到我面前,粉面含春劝说道:“姐姐好好用吧,皇后娘娘的话总是不会错的。”
我惊恐地尖叫着,极力推开陵容送到眼前的舒痕胶。陵容丝毫不以为意,只一味柔美微笑,手指沾上一抹舒痕胶,倏地脸色一变,变得恶狠狠的,使劲将舒痕胶抹到我脸上。
舒痕胶清凉芬芳的触感和气味叫我恐惧地尖叫起来,极力地偏过头去,然而陵容的手法那样敏捷精准,我如何躲闪得开。
华妃只袖手站在一边,声音幽怨而空洞,道:“你现下可明白了,你的孩子没了,可不是因为我,也不是我的欢宜香。”她骤然爆发出来,似哭似笑,如疯似癫,一手狠狠指向我,厉声喝道:“我并没有害你的孩子,害了我孩子的,却也是皇后!咱们都不知道,都不知道!”她以头抢地,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大声悲泣,如在癫狂之中:“你有舒痕胶,我有欢宜香,咱们怎么会有孩子啊!咱们都是没有孩子的可怜人啊!”她的额头撞在地上瞬时破了,刹那有鲜血涌出,淋漓不止,仿佛在面颊、衣上开出无数鲜艳欲滴的桃花来,一如三春盛景皆凝聚在她身上,却分毫不以为美,只见凄厉可怖。
皇后的声音忽然呜咽起来,如孤舟嫠妇,哀怨不已,嗤鼻道:“你们可怜?难道本宫便不可怜?!你们死了的,不过是未成型的胎儿而已。而本宫呢,本宫是亲眼瞧着自己的儿子在本宫怀里断了气息——你们的孩子,有什么可怜的!”皇后脸上如乌云般的阴霾蓦地一扫而空,笑逐颜开道:“莞贵嫔,本宫还有好东西赏你呢。”她朝祺嫔微微使了个眼色,祺嫔神色一转,怀抱一件蕊红色锦袍,缓缓抖开来,却是一件联珠对孔雀纹锦,密密以金线穿珍珠绣出碧霞云纹西番莲和缠枝宝相花。霞帔用捻银丝线作云水潇湘图,点以水钻,华丽而清雅。
陵容掩唇而笑,轻快的声音如黄鹂婉转,此刻听来却尖锐而刺耳,“姐姐一向清贵大方,穿这个是再合适不过了。这衣裳可是纯元皇后初入宫时穿过的,姐姐可要好好爱惜呀!”说着一个眼神抛去,祺嫔不由分说便把衣裳兜头兜脸裹在我身上,好似一张巨网从天落下,将我牢牢网住,逃开不得,挣扎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如渔网中垂死之鱼,拼力挣扎反抗,也俱是徒劳而已。
我心中着急痛恨,恐惧地转头过去,流朱的颈中一滴一滴滑落下明媚鲜艳的鲜血来,红的如要刺伤人的眼眸一般,她满面哀伤,缓缓地转头道:“小姐,流朱可要去了,再不能服侍小姐了。”
我一时忘了自己仍在网中,极力呼喊道: “流朱,你可要去哪里?你怎么不要我了!”
流朱淡淡微笑,面上的哀伤如凝滞不前的流水,轻声道:“小姐,咱们主仆一场情同姐妹,眼下情分是到头了。少夫人和小少爷在下面寂寞的很,无人照拂,流朱可要去服侍她们啦,小姐自己保重。”
我听得心头如遭石击,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来。却见嫂嫂依稀是往日模样,娇俏可人,怀抱着致宁道:“从前只叫你娘娘,如今咱们不在一道了,我便叫你一句‘小姑’吧。我与致宁福薄,不能追随夫君了,你与夫君,可都要好好的才是。莫叫我们先走一步的人牵念不安了。”
致宁的啼哭声仿佛还声声入耳,我大哭不已,“嫂嫂实话告诉我,怎么会如此的?”
嫂嫂摇头叹息不已,“小姑只细想想,十月的天气,哪里会轻易得了疟疾呢?”
那边厢陵容却盈盈然唇齿生笑,羽扇轻摇,俏然道:“桃花开得再好,终究也是俗物罢了,哪里及得上夹竹桃风韵多姿呢。”
嫂嫂只淡淡一笑,回应道:“是么?桃花与夹竹桃本是同科,何必相煎太急!纵然要分个是非高下,也只在人心罢了。”
陵容不骄不躁,取扇障面,浅笑道:“人命都自身难保,何谈人心呢。今生高下生死都已分明,薛小姐好好去修一修来世吧!”
梦境的含糊里,陵容称呼嫂嫂,终究只以一句清晰入骨的“薛小姐”代之。
我无心去考较其中的分寸纠结。只是一味大哭。双亲花白的鬓角、衰老的容颜如走马灯般浮现在眼前,我伸手抓也抓不住,声嘶力竭也唤不回来。哥哥的容貌也似被岭南湿润的瘴气遮掩,越来越模糊而暗淡,终于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