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啼不休。她是必定会针对你到底了。”
我“哦”了一声,只问:“皇上如何打算呢?”
他目中的光色一沉,尽染了黑夜郁郁之色,在我耳边低低几句。
我沉默了些许,幽幽道:“臣妾进宫已经三年了呢。今秋又是秀女大选之际,皇上有了如花新人在侧,必定要忘怀臣妾了。”
他只是郑重了语气,道:“即便有佳丽千万,四郎心中的嬛嬛只有一个,任何人都不能取代。”他说得认真,我不免动容,俯在他胸口仰头望着星际,只见银河灿烂,辽阔无际,皆是那样远,唯有他是近的。
我只怅怅叹息了一句:“只是臣妾的兄长和汝南王一党越走越近了。”
那一日的晚上,玄凌在水南薰殿前的凉台上设宴,各个亭台楼阁皆悬了绢红明火的宫灯,照得翻月湖一池碧水皆染上了女子醉酒时酡颜嫣红,波荡漾间绮艳华靡,如一匹上好的蜀锦。
在座后妃由皇后起一一向玄凌举杯祝贺,说不出的旖旎融洽风光。华妃伴在玄凌身边巧笑倩兮,丰姿爽然,艳丽不可方物,满殿的光彩风华,皆被她一人占去了。一个错眼恍惚,依稀还是在往年,她是没有经过任何波折,一路坦荡风光的宠妃。我掩袖喝下一口酒,如此场景,多么象当年。翻覆之间,我们却已都各自经历了如此多的起落转合。
我定定心神,扬起眼眸,起身向玄凌道:“今日宫中姐妹尽在,臣妾愿敬皇上皇后一杯,恭祝皇上皇后圣体安康,福以永年。”
皇后颔首,怡然微笑,玄凌也是高兴,一同仰首一饮而尽。却见华妃只唇角含了一丝淡漠笑意,眼风却斜斜朝着乔采女扫去。
乔采女会意,立刻起身走至玄凌面前,媚笑道:“皇上万福金安。酒烈伤身,臣妾用心择了一盘好果子,样样精致美味,请皇上尊口一品。”
玄凌含了一枚奶白葡萄在口中,只淡淡道:“还不错。”
我睨一眼乔采女,笑道:“乔妹妹是‘用心’为皇上择的果子么,皇上并没有赞不绝口啊,可见妹妹还要‘用心’揣摩皇上的喜好啊。”
乔采女正在得宠时,哪禁得起我这样的言语,一时紫涨了脸皮,讪讪道:“娘娘教训的是。”口中却又不肯服输,道:“嫔妾在皇上身边侍侯不过月余,不是之处仍有许多,但请娘娘教导。只是嫔妾虽不如娘娘善体上意,但对于皇上的一切,不敢说是不用心。”她转身向玄凌低头福了一福,道:“臣妾日夜所思着想着,没有不是关于皇上的。还请皇上明鉴。”
玄凌“唔”了一声,道:”你放心,朕知道。“说完深深看了我一眼道:“有朕在,没有人敢这样说你。”
玄凌一向对我礼遇,甚少这样为一个新晋的宫嫔说话。我沉一沉脸,强自换了一副笑脸,和颜悦色道:“妹妹说的极是。皇上的心意谁不是一点一点揣摩出来的呢?全凭一腔子对皇上的热心肠。”我的笑意更深,“不过妹妹可要加劲了哟。”我掰着指头,右手上三根金嵌祖母绿的护甲晃得乔采女手指上的铜镀金点翠护甲黯然失色,“如今已是七月了,八月初圣驾回銮,中秋的时候就该三年一度的秀女大挑了,到时新人辈出,妹妹可有得忙了。”
玄凌见我与乔采女说得热闹,只是不加理会,只专心致志和华妃说着什么,不时亲昵一笑。我只做没有看见,瞥眼望见眉庄,见她只是紧握手中酒杯,怔怔盯着华妃出神。
乔采女的话已经厉厉追了过来,她笑着,眼神却是刻毒而自傲的:“嫔妾年幼,不过十六,许多事还不懂得。贵嫔娘娘长嫔妾两岁有余,又得皇上喜爱,自然能游刃有余教导那些与嫔妾年纪差不多的新姐妹了。”
新人一来,我的年纪自然不能算是年轻的了。纵使镜中依旧青春红颜,只是那一波春水似的眼神早已沾染了世俗尘灰,再不复少女时的清澈明净了。而宫中,是多么忌讳老,忌讳失宠。用尽种种手段,不过是想容貌更吹弹可破些,更娇嫩白皙些,好使“长得君王带笑看”,眷恋的目光再停驻的久一些。
乔采女的话字字戳在宫中女子的大忌上,我凝滞了笑容,轻蔑之情浮上眉梢,朗声道:“这个的确。听说辛勤之人反不易老,妹妹从前在华妃娘娘宫中辛苦劳作,是比本宫不怕辛苦。何况妹妹能服侍得华妃娘娘如此欢心,将你献与皇上,可见妹妹多能体察上意,左右逢源了。本宫是绝对做不来的。”
语音一落,凉台上都静了,只听见远远的丝竹管弦之乐,在湖上听来越发清朗缠绵。
宫中人人皆知乔采女出身宫女,地位卑贱,又因她甚得了些恩宠,背地里早就怨声载道,非议不止。而乔采女,是最忌讳别人言及她的出身地位,一向讳莫如深,却也止不住宫中攸攸众口。
果然,乔采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息急促攒动,“哇”地一声伏在近旁的桌上哭了起来。
气氛尴尬得难受,我却是不屑的姿态,冷冷居高临下望着她。嫔妃们都止了饮酒欢笑,目光齐齐落在我与乔采女身上,神情各异。
玄凌转过身来,神色便有些冷寂,只目光逡巡在我与乔采女身上,淡淡不言。
华妃“咯”一声娇笑,人还未动,发髻上累累繁复的珠玉便发出相互碰触的清脆响声。在临湖的凉台上听来格外悦耳。华妃眼角高飞,睨着我向玄凌微笑道:“皇上要坐视不理么?”
玄凌只是无意理会的样子,对皇后道:“皇后怎么看?”
皇后一笑而对:“女人多了难免有口舌之争,今日高兴又过喝了两口酒,向来不是有心的,等下散席臣妾再好好说说她们。”皇后如此说,本是有平息事端之意,大事化小便了。
玄凌本含了三分醉意,听得皇后这样说,倏然变色道:“皇后平日就是这样为朕治理后宫的么?难怪后宫之中总是风波不断!”
皇后见玄凌发作,忙不迭跪下行礼道:“皇上息怒,是臣妾的不是。”
皇后一下跪,众人立时呼啦啦陪着跪了一地。我不敢再和乔采女怄气,忙也跟随着跪在了地上。
玄凌有些薄醉,华妃忙扶住了他的身体,道:“皇上小心。”
玄凌甩开她的手,斥责皇后道:“你可知道你‘不是’在何处?后宫女子口角相争都不能平,岂非无能?”
皇后甚少见玄凌以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身子轻轻颤抖以头磕地。乔采女知此祸本是源自我与她的争执,吓得连哭也不敢哭了。
皇后连连请罪,玄凌却置之不理,冷冷唤道:“莞贵嫔。”
我一惊,忙膝行上前,惶惶低头道:“臣妾在。”
他冷冷一声:“去罢!”
喝了酒后身上辣辣的热,此时我应是疑惑中带着惶惑和害怕,凄凄地唤他:“皇上——”
他只是携了华妃的手,转身不顾。眉庄原是神色冷清,只以冷眼旁观,此时见势不好,终于启齿道:“皇上的意思是……”
玄凌举起酒杯,华妃殷殷斟上一杯“梨花白”,轻轻一笑,丽色顿生,“皇上向来公正严明,自当不会偏私了。”
玄凌以指摩挲着她滑腻雪白的脸颊,头也不抬,只是语气冷漠道:“莞贵嫔甄氏御前失仪,出言无状,有失妃嫔之德,明日送往无梁殿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外出。”
泪水缓缓落了下来。无梁殿在翻月湖中央,四处无路可通,唯有小舟能至,为先前昭宪太后拘禁舒贵妃时所用。偏远不说,更是年旧无人居住了。大殿无梁,连在凄苦中悬梁自杀也不可得。当日舒贵妃囚禁此中,受了不少苦楚。
伸手扯住他的袍角道:“臣妾侍侯皇上三年,虽有失仪之处,也请皇上念臣妾侍奉皇上向来殷勤小心,宽恕臣妾这一次吧。”我抽泣,“臣妾再也不敢了。”
玄凌厌烦,拨开我的手道:“方才对乔氏说话不是盛气凌人么?当着朕的面就敢有嫉妒言行,不知背后更如何刁钻,朕真是看错你了。”
“臣妾没有……皇上知道的,臣妾一向心直口快。”他并不听我的辩解,我作出又气又悔的神气,只垂了头低声啜泣。
敬妃大着胆子为我求情:“皇上可否……”
然而话未说完,已被华妃截下:“皇上的旨意已下,你也敢反驳吗!”
玄凌乜斜着敬妃,淡淡道:“无梁殿宽敞,敬妃你也想去吗?”敬妃一凛,无奈看我一眼,深深低下了头。
华妃的笑志得意满,分外撩人,她轻声道:“乔采女受委屈了……”
玄凌会意,笑容瞬间浮现在他原本不耐的脸上,温和道:“就晋乔氏为从七品选侍吧。”
玄凌使一眼色,李长趋前道:“娘娘请吧,奴才会打点人送娘娘去无梁殿小住的。”
我知是无法挽回了,深深一拜,道:“臣妾告退了。”
没有人敢为我求情,皇后受累,敬妃也受责,谁还敢多说一句。这一仗的局面,众人眼中我分明已是一败涂地了。
华妃微笑:“莞贵嫔好走。”
乔采女,不,如今已是乔选侍了,她早已破涕转笑,尽是得意之态:“嫔妾无能,只能代替娘娘好好陪伴皇上了。贵嫔好走啊。”
我端然起身,脚步有些虚浮的踉跄。眉庄恻然转首,尽力掩饰住眼中不舍之恨,她那么快转眸,然而,我还是看见了。
眉庄,你终究还是关心我的。
宜芙馆中早已乱作了一团,不时夹杂着几声宫女内监的干哭和啜泣,惟有槿汐带着流朱、浣碧收拾着我的细软衣物,外头小允子和小连子准备着车马。我呆呆靠在窗下,独自摇着扇子。
流朱整理完了几件要紧的夏衣,又拿了一件秋日穿的长裙,迟疑着悄声问槿汐道:“这个要带么?”
浣碧瞪她一眼,忙在一旁道:“自然不用了。皇上能生我们小姐几天气啊,过两日准接回来了。”
声音虽轻,然而我还是听见了,徐徐道:“带上吧,冬衣也带上。”
浣碧踌躇:“小姐……”
槿汐却只是摇头,自妆台上取了我常用的犀角梳子和胭脂首饰的妆盒,轻声叹息道:“皇上怕是真生气了,否则怎会去无梁殿呢。娘娘你好端端的怎么惹皇上动怒至此。”
我阻下她的话头道:“哪里是好端端,有人是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呢。”
正收拾着,李长进来了,向我请了个安道:“娘娘,车船已经准备好了,无梁殿业已打扫干净,娘娘请启程吧。”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片刻,问了一句:“皇上现在何处?”
李长只是垂着他从来就恭顺的眼眸,道:“华妃娘娘。”
我明白,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简衣素髻踏着满地细碎花叶而出。
然而方垂下帘幕,车外有一个清婉的声音急切道:“甄姐姐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