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43 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见面

    玛丝洛娃转过身，抬起头，挺起胸部，带着聂赫留朵夫所熟悉的温顺表情，走到铁栅栏跟前，从两个女犯中间挤过来，惊讶地盯着聂赫留朵夫，却没有认出他来。

    不过，她从衣衫上看出他是个有钱人，就嫣然一笑。

    “您找我吗？”她问，把她那张眼睛斜睨的笑盈盈的脸凑近铁栅栏。

    “我想见见……”聂赫留朵夫不知道该用“您”还是“你”，但随即决定用“您”。他话的声音并不比平时高。

    “我想见见您……我……”

    “你别跟我罗唆了，”他旁边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叫道。

    “你到底拿过没有？”

    “对你，人都快死了，你还要什么？”对面有一个人嚷道。

    玛丝洛娃听不清聂赫留朵夫在些什么，但他话时脸上的那副神情使她突然想起了他。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她的笑容消失了，眉头痛苦地皱起来。

    “您什么，我听不见，”她叫起来，眯细眼睛，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来是……”

    “对，我在做我该做的事，我在认罪，”聂赫留朵夫想。他一想到这里，眼泪就夺眶而出，喉咙也哽住了。他用手指抓住铁栅栏，不下去，竭力控制住感情，免得哭出声来。

    “对你：你去管闲事干什么……”这边有人喝道。

    “老天爷在上，我连知道也不知道，”那边有个女犯大声。

    玛丝洛娃看到聂赫留朵夫激动的神气，认出他来了。

    “您好象是……但我不敢认，”玛丝洛娃眼睛不看他，叫道。她那涨红的脸突然变得阴沉了。

    “我来是要请求你饶恕，”聂赫留朵夫大声，但音调平得象背书一样。

    他大声出这句话，感到害臊，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但他立刻想到，要是他觉得羞耻，那倒是好事，因为他是可耻的。于是他高声下去：

    “请你饶恕我，我在你面前是有罪的……”他又叫道。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斜睨的目光盯住他不放。

    他再也不下去，就离开铁栅栏，竭力忍住翻腾着的泪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把聂赫留朵夫领到女监来的副典狱长，显然对他发生了兴趣，这时走了过来。他看见聂赫留朵夫不在铁栅栏旁边，就问他为什么不同他要探望的女犯谈话。聂赫留朵夫擤了擤鼻涕，提起精神，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回答：

    “隔着铁栅栏没法话，什么也听不见。”

    副典狱长沉思了一下。

    “嗯，好吧，把她带到这儿来一下也行。”

    “马丽雅-卡尔洛夫娜！”他转身对女看守。“把玛丝洛娃带到外边来。”

    过了一分钟，玛丝洛娃从边门走出来。她步履轻盈地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站住，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乌黑的鬈发也象前天那样一圈圈飘在额上；苍白而微肿的脸有病态，但很可爱，而且十分镇定；她那双乌黑发亮的斜睨眼睛在浮肿的眼皮下显得特别有神。

    “可以在这里谈话，”副典狱长完就走开了。

    聂赫留朵夫走到靠墙的长凳旁边。

    玛丝洛娃困惑地瞧了瞧副典狱长，然后仿佛感到惊讶，耸耸肩膀，跟着聂赫留朵夫走到长凳那儿，理了理裙子，在他旁边坐下。

    “我知道要您饶恕我很困难，”聂赫留朵夫开口，但又停住，觉得喉咙哽住了，“过去的事既已无法挽回，那么现在我愿尽最大的努力去做。您……”

    “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她不理他的话，径自问。她那双斜睨的眼睛又象在瞧他，又象不在瞧他。

    “上帝呀！你帮助我，教教我该怎么办！”聂赫留朵夫望着她那张变丑的脸，暗自。

    “前天您受审的时候，我在做陪审员。”他。“您没有认出我来吧？”

    “没有，没有认出来。我没有工夫认人。当时我根本没有看，”玛丝洛娃。

    “不是有过一个孩子吗？”聂赫留朵夫问，感到脸红了。

    “赞美上帝，他当时就死了，”她气愤地简单回答，转过眼睛不去看他。

    “真的吗？是怎么死的？”

    “我当时自己病了，差一也死掉，”玛丝洛娃，没有抬起眼睛来。

    “姑妈她们怎么会放您走的？”

    “谁还会把一个怀孩子的女佣人留在家里呢？她们一发现这事，就把我赶出来了。这些干什么呀！我什么都不记得，全都忘了。那事早完了。”

    “不，没有完。我不能丢下不管。哪怕到今天我也要赎我的罪。”

    “没有什么罪可赎的。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全完了，”玛丝洛娃。接着，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忽然瞟了他一眼，又嫌恶又妖媚又可怜地微微一笑。

    玛丝洛娃怎么也没想到会看见他，特别是在此时此地，因此最初一刹那，他的出现使她震惊，使她回想起她从不回想的往事。最初一刹那，她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个充满感情和理想的新奇天地，这是那个热爱她并为她所热爱的迷人青年给她打开的。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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