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有一点微光,是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琉璃走马灯,他手指一拨,灯笼飞速地旋转起来,灯面上画的少年骑着白马,得得地奔跑。
寄柔动了一下,那个人便察觉到了,他放下手里的灯笼,走了过来。寄柔看见他生着一张似曾相识的细眉细眼的面孔,笑容可掬地打量着自己。
是赵瑟。他在,那刚才画舫上的人是陆宗沅无疑了。寄柔浑身冷得刺骨,手扶着墙,想要慢慢站起来,膝盖还没打弯,就被赵瑟一个耳刮子扇翻在地上。
“贱人!”他冷着声音问道:“两年前把你救走的那个人在哪?”
寄柔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然后用打颤的腿把身子支撑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两步之外就是巷口,外头就是桃叶渡。然而街市上早偃旗息鼓,人踪全无了。一颗星子挂在冷寂的夜空里,忽明忽暗地闪烁着,秦淮河里的水“哗哗”地轻响着,偶尔有几只画舫还在水中央停着,喁喁的说话声零碎入耳。
已经到后半夜了。寄柔心想。她紧走几步,到了水边,待要呼救,忽然想起之前在画舫上看见陆宗沅,立马闭上了嘴。后面赵瑟早追了上来,脑门被快意的热血激得突突跳––曾经受的重伤,卧床半年的痛苦,全都算在了寄柔头上。他眼睛一红,上来抓着头发就是一甩,然后拖着人,连头都埋进了河里,还不断逼问道:“那个人去哪了?快说!”
冰冷的河水灌进了口鼻,寄柔呛得肺都快炸了,挣扎无果,才要昏厥,又被捞了出来,赵瑟在她湿漉漉的脸颊上又甩了一个巴掌,问道:“他去哪了?”
话音未落,身后疾风将至,赵瑟忙侧身一躲,见虞韶冲过来,蹲身测了测鼻息,见她性命无虞,于是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指着赵瑟的鼻子恼怒地喝道:“你别碰她!”
“呸!”赵瑟唾了一口,插着腰道:“你当我想碰她?残花败柳,公子用过不要的,也就你稀罕!”
虞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瞪着赵瑟,那一双眼睛充满了怒火,像要吃人似的,又是痛心,又是愤怒,只是不愿意和赵瑟当街动起手来,于是一咬嘴唇,转身把寄柔拦腰抱了起来,只是举目四望,不知该往哪走。送去陆宗沅那里,他是潜意识的抗拒,留在街市上,又怕被人伤害,正要抬脚往徐府的方向去,见赵瑟赶上来将他一拦,急道:“你带她去哪?我话还没问完呢!”
虞韶怒道:“问话也不能在这,万一被徐府出来找人的侍卫看见了呢?”
赵瑟哼一声,正要说话,忽听河北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心知是徐府的人找来了。要是和他们撞个正着,也是麻烦,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被陆宗沅追究他私自来寻仇的恶劣行径了,一指河上的画舫,说道:“上画舫!公子这会已经和萧大人说完话了。”
眼见得那一队寻人的侍卫已经赶了过来,虞韶抱着寄柔,一个闪身,躲在了石跺后头,赵瑟也跟了过来,在阴影里窥视着街市上的动静,虞韶却心思已经全然跑了寄柔身上去了,虽知道答应了陆宗沅不再见她,难免那一双眼忍不住在她苍白无色的面容上盯了许久,又笨拙地在她背心里隔着湿衣服拍了拍。寄柔吐了几口水,眼睛一睁,还未出声,玉虞韶眼疾手快地将她的嘴捂住,灼热的手心里,只觉得她嘴唇柔嫩,肌肤湿凉,他心里一跳,虽然浑身的不自在,手却半点不肯挪开,另一只胳膊则紧紧地箍着腰身,以防她挣扎。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对上了她愤恨的视线,心里一阵的难过。
这样傻傻看了不知道多久,忽闻赵瑟一声冷笑,虞韶忙不迭撒开手,低声说道:“没人了,你去叫船过来。”
赵瑟便走到岸边,手指放在嘴里打了一个呼哨,打盹的艄公便将一叶小舟划了过来,两人带着一个虚弱无力的寄柔,乘了小舟,到了湖心,登上了画舫。
画舫里,陆宗沅才将萧泽送走––自两年前真定之围后,虽然有那一个赌约,陆宗沅却深知周帝不会拿临阵换将这种事视同儿戏,于是故作大方,一句话将赌约便一笔勾销了,萧泽面子得以保存,对陆宗沅倒多了几分欣赏,两人在金陵重逢,私下相邀,在画舫上说了一席的话。过了夜半,陆宗沅仍思虑重重地,只觉肩上微凉,才叫人取了一件氅衣来,就见虞韶抱着个年轻女子,后面跟着赵瑟,上前来了。
虞韶把人放下,沉默不语,陆宗沅将寄柔上下扫视了几眼,便收回目光,对赵瑟道:“我说你半晌不见人,原来是去干了这么一桩好事?既报了仇,还不送她回去?”
“……她还没说出来刺客的踪迹呢!”赵瑟嗫嚅道。
“不必了。”陆宗沅说道,正要吩咐赵瑟把人送回徐府,忽然的心念一转,见外头冷月如霜,清风送爽,原本和萧泽说话时,被那铮铮的琵琶声吵的头昏脑涨,这会倒莫名地清醒了,睡意消失地无影无踪。便觉得长夜漫漫,百无聊赖起来,于是挥一挥手,示意那两个人退下。赵瑟甚是机灵地退下了,走了两步,见虞韶还愣头愣脑地站着,于是上来把肩膀一揽,半拖半拽地也拉走了。
陆宗沅便解下氅衣,往她身上一盖。见寄柔一个哆嗦,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露在外头的肌肤上,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真有种汗毛直竖的样子。他明知道她醒着,却也不揭穿,眼睛从因丢了纽扣而敞开的领口到了脸上,见那乌眉秀眼的,模样并不曾大改,只是比起刚才在狮队前娇羞妩媚的情状,这一副落汤鸡似的狼狈样子,倒和他印象中的冯寄柔重合了。
陆宗沅便轻轻一笑,好奇似的,用手指拨弄了一下她那犹在颤动的睫毛。寄柔蓦地睁开眼来,把那件带着男子熏香的氅衣扔开,两手撑着地,往后挪了一下,戒备地盯着他。
陆宗沅笑道:“好柔儿,别来无恙啊。”
这个亲昵的称呼,叫寄柔心里顿生一阵厌恶,她抓住领口,用沙哑的嗓音说道:“你们要找的人,我不认识,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说完这一句,寄柔便手在地上一撑,立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往船舱外头走,因方才落了水,她这会衣裳都*地贴在了身上,不用去看,想也是曲线毕露了,又有那水珠子一路走,一路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舱里,寄柔全不在乎了,只一心想着:她不要在这个人面前。要再被他折辱,她宁愿跳进河里把自己淹死还来的干净––抱着这么个心灰意冷的念头,才走到门口,撩起那一道水晶帘子,抬眼一看,见明月挂在天上,月影倒映在水里,泠泠波光荡漾着,和忆容、承钰等人相处的片段,如今吉光片羽般,在脑子里回现,登时便鼻子一酸,眼眶一热,悲凉得难以自抑起来。
在她这一停顿的功夫,船身一荡,她脚下不稳,还没栽下去,被人横腰从后头一抱,就抱了回去。
陆宗沅把她完好无损地放在船舱里的一张竹榻上,榻上铺了厚厚的雪白的熊皮褥子,那皮毛柔软之极,有一只手指还长,寄柔鼻孔一痒,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在回来的这一路,也不踢打,也不做声,完全是一副虽生犹死的惨状,忽然接连的喷嚏一打,脸孔上犯了红,连身子也冷的簌簌发抖起来。陆宗沅这个人,自来是以柔克刚,对着仇敌也能谈笑风生的,于是耐心十足地,又把氅衣取过来,往她身上一覆,这回还往身下掖了掖边,又绑了系绳,把整个人,五花大绑似的,拘束在那里了。然后自己往小案几前一坐,沏了杯清茶,才呷一口,竟已凉透了,便皱着眉将半盏残茶倾在河里,又在船舷边往岸上看了一阵,回头问道:“今晚舞狮子那个少年郎,是徐三公子?”
寄柔牙齿打战,本来不愿意回答,却记起陆宗沅惯用的那些手段,只得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不是”两个字来。
陆宗沅看了她一瞬,笑道:“看来就是了。”也不在意,放下水晶帘子,走回舱里,亲自坐在红泥小炉前,温了一壶酒,倒出一盏来,送到寄柔的唇边,不待她反抗,有意要旧景重现似的,强行给她灌了进去,尚且和颜悦色地说道:“吃杯酒,驱一驱寒气。”
寄柔咳了一声,说道:“你不送我回去,明天城里告示一出来,就要满城搜捕了。”
陆宗沅幽暗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说道:“照你的语气,这位徐三公子倒是很把你放在心上。难道他也尝过你的滋味?”说着,用手背在她脸颊上轻佻地一滑。
寄柔一把将他那只作恶的手拍下去,只恨自己连头上的簪子也丢了,不然很可以像端姑说的:照着他的眼睛就是一下!
“你还是闭上眼睡一觉吧。”陆宗沅好心好意地劝她,“现在附近都是徐府的人,你这个样子被我送回去,万一被徐三公子看见,可是大大的不妙。”
“还能有什么不妙的?”寄柔也豁出去了,冷笑着对陆宗沅说道:“被人看见,我最多也不过是一死了事,你是良王世子,热孝在身,出现在这画舫上,难道就妙极了?”
“照你这么说,是不太妙……”陆宗沅笑道,正要再说,听见外头一阵喧哗,寄柔果真也立即闭了嘴,神情紧张地聆听着外头的动静,陆宗沅目光往外头一扫,又往她脸上一扫,便淡淡地笑了。
不多时,赵瑟便走了进来,目不斜视地说道:“公子,是庆王府的人,要上来搜画舫。”
“庆王府?不是徐府?”
“是徐承钰去庆王府借的人。”
陆宗沅想了一想,从腰间卸下一个腰牌扔给他,吩咐道:“你拿去给他们看了,就说我船上有内眷,不便请他们上来。”
这样一来,公子在热孝时狎妓的名声不就传出去了?又是这个女人害得!赵瑟这时候倒恶意满满地,很想要把寄柔送到徐承钰面前去,叫他大开眼界。只是陆宗沅的命令,又不能违抗,只得拿着腰牌出去回话了。
寄柔只听得赵瑟和那些庆王府侍卫一问一答地,后来对方几声毕恭毕敬的“是”,人声便远去了。她闭上眼,一阵阵的寒意从背心里涌上来,心里却在自己安慰自己:跟着他也好,总有机会报仇了,等报完仇,再一死了之。这么盘算着,乍一见面所生的恐惧没了,反而平生一股勇气。
陆宗沅却若有所思地说道:“徐三公子对你倒好,生怕被徐家人知道,特意去借了宗海的人……可惜你一心一意地只想寻死,说不得要让他伤心了。”
寄柔反唇相讥道:“你还没死,我怎么能先死?”
陆宗沅朗笑,说了声“好”,又道:“生同寝,死同穴。我的乖柔儿盛情相邀,我怎么能不照做?”
寄柔听到生同寝那三个字,胃里一阵痉挛,恶心地要吐出来。于是把身子一翻,背对着他,不再吱声了。
结果这一觉,她竟然睡得极熟,再一睁眼,就见天光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