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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人以乞化为由,却不化斋吃,怎生有钱买?”
道士笑道:
“你是远方来的,不知我这城中之事。我这城中,且休说文武官员好道,富民长者爱贤,大男小女见我等拜请奉斋,这般都不须挂齿,头一等就是万岁君王好道爱贤。”
行者道:
“我贫道一则年幼,二则是远方乍来,实是不知。还请烦二位道长将这里地名、君王好道爱贤之事,细说一遍,足见同道之情。”
那道士说道:
“此城名唤车迟国,宝殿上君王与我们有亲。”
行者闻言呵呵笑道:
“想是道士做了皇帝?”
他道:
“不是。只因这二十年前,民遭亢旱,天无点雨,地绝谷苗,不论君臣黎庶,大小人家,家家沐浴焚香,户户拜天求雨。正都在倒悬捱命之处,忽然天降下三个仙长来,俯救生灵。”…。
行者问道:
“是那三个仙长?”
道士道:
“便是我家师父。”
行者道:
“尊师甚号?”
道士道:
“我大师父,号做虎力大仙;二师父,鹿力大仙;三师父,羊力大仙。”
行者问道:
“三位尊师,有多少法力?”
道士道:
“我那师父,呼风唤雨,只在翻掌之间,指水为油,点石成金,却如转身之易。所以有这般法力,能夺天地之造化,换星斗之玄微。君臣相敬,与我们结为亲也。”
行者道:
“这皇帝十分造化。常言道,术动公卿。老师父有这般手段,结了亲,其实不亏他。噫,不知我贫道可有星星缘法。得见那老师父一面哩?”
道士笑道:
“你要见我师父。有何难处!我两个是他靠胸贴肉的徒弟,我师父却又好道爱贤,只听见说个道字,就也接出大门。若是我两个引进你,乃吹灰之力。”
行者深深的唱个大喏道:
“多承举荐,就此进去罢。”
道士说:
“且少待片时,你在这里坐下,等我两个把公事干了来,和你进去。”
行者道:
“出家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有甚公干?”
道士用手指定那沙滩上僧人道:
“他做的是我家生活,恐他躲懒,我们去点他一卯就来。”
行者笑道:
“道长差了!僧道之辈都是出家人,为何他替我们做活,伏我们点卯?”
道士道:
“你不知道,因当年求雨之时,僧人在一边拜佛。道士在一边告斗,都请朝廷的粮饷。谁知那和尚不中用,空念空经,不能济事。后来我师父一到,唤雨呼风,拔济了万民涂炭。却才发恼了朝廷。说那和尚无用,拆了他的山门。毁了他的佛像,追了他的度牒,不放他回乡,御赐与我们家做活,就当小厮一般。我家里烧火的也是他。扫地的也是他,顶门的也是他。因为后边还有住房,未曾完备,着这和尚来拽砖瓦,拖木植,起盖房宇。只恐他贪顽躲懒。却是不肯拽车,所以特着我两个前去查点查点。以防万一。”
行者闻言,扯住道士滴泪道:
“我说我无缘,真个无缘。不得见老师父尊面!”
道士道:
“如何不得见面?”
行者道:
“我贫道在方上云游,一则是为性命,二则也为寻亲。”
道士问道:
“你有什么亲?”
行者道:
“我有一个叔父,自幼出家,削发为僧,向日年程饥馑,也来外面求乞。这几年不见回家,我念祖上之恩。特来顺便寻访,想必是羁迟在此等地方。不能脱身,未可知也。我怎的寻着他见一面。才可与你进城?”
道士道:
“这般却是容易。我两个且坐下,即烦你去沙滩上替我一查,只点头目有五百名数目便罢,看内中那个是你令叔。果若有呀,我们看道中情分,放他去了,却与你进城好么?”
行者顶谢不尽,长揖一声,别了道士,敲着渔鼓,径往沙滩之上。过了双关,转下夹脊,那和尚一齐跪下磕头道:
“爷爷,我等不曾躲懒,五百名半个不少,都在此扯车哩。”
行者看见,暗笑道:
“这些和尚,被道士打怕了,见我这假道士就这般悚惧,若是个真道士,好道也活不成了。”
行者又摇手道:
“不要跪,休怕。我不是监工的,我来此是寻亲的。”
众僧们听说认亲,就把他圈子阵围将上来,一个个出头露面,咳嗽打响,巴不得要认出去。道:
“不知那个是他亲哩。”
行者认了一会,呵呵笑将起来,众僧道:
“老爷不认亲,如何发笑?”
行者道:
“你们知我笑什么?笑你这些和尚全不长俊!父母生下你来,皆因命犯华盖,妨爷克娘,或是不招姊妹,才把你舍断了出家。你怎的不遵三宝,不敬佛法,不去看经拜忏,却怎么与道士佣工,作奴婢使唤?”…。
众僧道:
“老爷,你来羞我们哩!你老人家想是个外边来的,不知我这里利害。”
行者道:
“果是外方来的,其实不知你这里有甚利害。”
众僧滴泪道:
“我们这一国君王,偏心无道,只喜得是老爷等辈,恼的是我们佛子。”
行者道:
“为何来?”
众僧道:
“只因呼风唤雨,三个仙长来此处,灭了我等,哄信君王,把我们寺拆了,度牒追了,不放归乡,亦不许补役当差,赐与那仙长家使用,苦楚难当!但有个游方道者至此,即请拜王领赏;若是和尚来,不分远近,就拿来与仙长家佣工。”
行者道:
“想必那道士还有什么巧法术,诱了君王?若只是呼风唤雨,也都是旁门小法术耳,安能动得君心?”
众僧道:
“他会抟砂炼汞,打坐存神,点水为油,点石成金。如今兴盖三清观宇,对天地昼夜看经忏悔,祈君王万年不老,所以就把君心惑动了。”行者道:“原来这般,你们都走了便罢。”
众僧道:
“老爷,走不脱!那仙长奏准君王,把我们画了影身图,四下里长川张挂。他这车迟国地界也宽,各府州县乡村店集之方,都有一张和尚图,上面是御笔亲题。若有官职的,拿得一个和尚,高升三级;无官职的,拿得一个和尚,就赏白银五十两,所以走不脱。且莫说是和尚,就是剪鬃、秃子、毛稀的。都也难逃。四下里快手又多,缉事的又广,凭你怎么也是难脱。我们没奈何,只得在此苦捱。”
行者道:
“既然如此,你们死了便罢。”
众僧道:
“老爷,有死的。到处捉来与本处和尚。也共有二千余众,到此熬不得苦楚。受不得厓煎,忍不得寒冷,服不得水土,死了有六七百,自尽了有七八百。只有我这五百个不得死。”
行者道:
“怎么不得死?”
众僧道:
“悬梁绳断,刀刎不疼,投河的飘起不沉,服药的身安不损。”
行者道:
“你却造化,天赐汝等长寿哩!”
众僧道:
“老爷呀,你少了一个字儿。是长受罪哩!我等日食三餐,乃是糙米熬得稀粥,到晚就在沙滩上冒露安身,才合眼就有神人拥护。”
行者道:
“想是累苦了。见鬼么?”
众僧道:
“不是鬼,乃是六丁六甲、护教伽蓝,但至夜就来保护。但有要死的,就保着,不教他死。”
行者道:
“这些神却也没理,只该教你们早死早升天,却来保护怎的?”
众僧道:
“他在梦寐中劝解我们,教不要寻死。且苦捱着,等那东土大唐圣僧往西天取经的罗汉。他手下有个徒弟。乃齐天大圣,神通广大。专秉忠良之心,向与人间报不平之事,专是济困扶危,恤孤念寡。只等他来显神通,灭了道士,还敬你们沙门禅教哩。”
行者闻得此言,心中暗笑道:
“莫说老孙无手段,预先神圣早传名。”
他急抽身,敲着渔鼓,别了众僧,径来城门口见了道士。那道士迎着道:
“先生,那一位是令亲?”
行者道:
“五百个都与我有亲。”
两个道士笑道:
“你怎么就有许多亲?”
行者道:
“一百个是我左邻,一百个是我右舍,一百个是我父党,一百个是我母党,一百个是我交契。你若肯把这五百人都放了,我便与你进去;不放,我不去了。”
道士道:
“你想有些风病,一时间就胡说了。那些和尚,乃国王御赐,若放一二名,还要在师父处递了病状,然后补个死状,才了得哩。怎么说都放了?此理不通,不通!且不要说我家没人使唤,就是朝廷也要怪。他那里长要差官查勘,或时御驾也亲来点札,怎么敢放?”
行者道:
“不放么?”
道士道:…。
“不放!”
行者连问三声,就怒将起来,把耳朵里铁棒取出,迎风捻了一捻,就碗来粗细,幌了一幌,照道士脸上一刮,可怜就打得头破血流身倒地,皮开颈折脑浆倾!那滩上僧人远远望见他打杀了两个道士,丢了车儿,跑将上来道:
“不好了,不好了!打杀皇亲了!”
行者道:
“那个是皇亲?”
众僧把他簸箕阵围了,道:
“他师父上殿不参王,下殿不辞主,朝廷常称做国师兄长先生。你怎么到这里闯祸?他徒弟出来监工,与你无干,你怎么把他来打死?那仙长不说是你来打杀,只说是来此监工,我们害了他性命,我等怎了?且与你进城去,会了人命出来。”
行者笑道:
“列位休嚷,我不是云水全真,我是来救你们的。”
众僧道:
“你倒打杀人,害了我们,添了担儿,如何是救我们的?”
行者道:
“我是大唐圣僧徒弟孙悟空行者,特特来此救你们性命。”
众僧道:
“不是,不是!那老爷我们认得他。”
行者道:
“又不曾会他,如何认得?”
众僧道:
“我们梦中尝见一个老者,自言太白金星,常教诲我等,说那孙行者的模样莫教错认了。”
行者道:
“他和你怎么说来?”
众僧道:
“他说那大圣——磕额金睛幌亮,圆头毛脸无腮。咨牙尖嘴性情乖,貌比雷公古怪。惯使金箍铁棒,曾将天阙攻开。如今皈正保僧来,专救人间灾害。”
行者闻言,又嗔又喜,喜道替老孙传名!嗔道那老贼惫懒,把我的元身都说与这伙凡人!忽失声道:
“列位诚然认我不是孙行者,我是孙行者的门人,来此处学闯祸耍子的。那里不是孙行者来了?”
用手向东一指,哄得众僧回头,他却现了本相,众僧们方才认得,一个个倒身下拜道:
“爷爷!我等凡胎肉眼,不知是爷爷显化。望爷爷与我们雪恨消灾,早进城降邪从正也!”
行者道:
“你们且跟我来。”
众僧紧随左右。那大圣径至沙滩上,使个神通,将车儿拽过两关,穿过夹脊,提起来,摔得粉碎,把那些砖瓦木植,尽抛下坡坂,喝教众僧:
“散!莫在我手脚边,等我明日见这皇帝,灭那道士!”
众僧道:
“爷爷呀,我等不敢远走,但恐在官人拿住解来,却又吃打发赎,返又生灾。”
行者道:
“既如此,我与你个护身法儿。”
好大圣,把毫毛拔了一把,嚼得粉碎,每一个和尚与他一截,都教他道:
“捻在无名指甲里,捻着拳头,只情走路。无人敢拿你便罢;若有人拿你,攒紧了拳头,叫一声齐天大圣,我就来护你。”
众僧道:
“爷爷,倘若去得远了,看不见你,叫你不应,怎么是好?”
行者道:
“你只管放心,就是万里之遥,可保全无事。”
众僧有胆量大的,捻着拳头,悄悄的叫声:“齐天大圣!”只见一个雷公站在面前,手执铁棒,就是千军万马,也不能近身。此时有百十众齐叫,足有百十个大圣护持,众僧叩头道:
“爷爷!果然灵显!”
行者又吩咐道:
“叫声寂字,还你收了。”
真个是叫声:“寂!”依然还是毫毛在那指甲缝里。众和尚却才欢喜逃生,一齐而散。行者道:
“不可十分远遁,听我城中消息。但有招僧榜出,就进城还我毫毛也。”
五百个和尚,东的东,西的西,走的走,立的立,四散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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