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向前。我知道丰隆昌是三洪哥哥左后的退路,所以……所以……”
春桃一连说三四个“所以”,这么多年的辛苦,几乎耗费了所有的青春和心血,终于化作一捧眼泪,眼里的水珠子不争气的落了下来:“所以,我要把这个路子给三洪哥哥留下来。在所有人都帮不到三洪哥哥的时候,三洪哥哥你总会回来的!”
“你总会回来”这一句,登时就让林三洪泪流满面!
一个不成大器的小丫头,一个喜欢怨天尤人喜欢依靠别人却从来也不知道自查的小丫头,在这些岁月的流逝当中,已经青春不在,却谨守着“你总会回来的”这么一个简单到了极致的目标。这才春桃兢兢业业不辞劳苦的真正源动力,而丰隆昌的发展只不过是副产品而已。
这种经历了多少个年头经历了多少次风雨的转变,其原因就是这么简单。
本来意志已经有点消沉的林三洪登时就感觉胸中血热,拉住春桃粗糙的手掌说道:“好妹子,你做的好,做的好哇……”
除了一个“好”字之外,林三洪再也说不出别的什么了。
依稀的夜色之中,远处一个女声很小心的说着:“是大人回来了么?天爷,大人真的回来了,姊妹们快出来迎一迎,林大人回来啦——”
随着玉兰的一声呼唤,几个体态轻盈的女子入花中蝴蝶一般奔跑过来,围拢在林三洪周围嘘寒问暖。
烟花行业,吃的终究是一口青春饭,一代新人推挤着这些逐渐年长的烟花女子,逐渐被行业所淘汰,再也不是以前的红牌子姑娘之后,她们很坦然的回到了自己给自己安排下的退路上——丰隆昌缫丝作坊。
当年在林三洪手中赎回了自由之身,把用青春和尊严换回来的金钱投入到这个作坊,作为这个群体的集体退路。现如今有些扬州姑娘已经退了下来,作为作坊的真正主人,她们已经逐渐开始接触作坊的经营。
技术她们不行,生产更不行,但是她们拥有自身的优势:待人接物。
优雅的举止精美的面庞,俏语娇声优雅从容,这些经过魔鬼训练得来的技能可让她们在很多客商中左右逢源如鱼得水。玉兰等女子面对各地收丝的织造大商,拥有天然的优势,得体的话语和仪表,可以让她们轻易得到需要经过艰苦的商谈和狠辣的砍价才能得到的订单。
一杯清茶,一曲妙音,面对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总比面对那些老眼昏花的糟老头子要让人感觉愉快的多。
美女经济,这也是丰隆昌区别于两浙缫丝业的一个优势。
这些女子虽然表现的温文雅致,却绝对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大小姐。当年倚门卖笑迎来送往的勾当都做过不少,现如今的为了自己做事情,自然也舍得抛头露面。
今日进到林三洪回来,喜欢的紧,拉扯着林三洪进到专门接待客商的雅室之中,叽叽喳喳的问起这几年来的际遇。
一捧清茶在手,林三洪简简单单的说了一下在蒙古的经历。却刻意的略过了其中很多不愿意提及之事,更多是在说瓦图等部的风土人情民风民俗……
“呀!”雅致文雅的玉兰一点也不想在林三洪面前摆出淑女的样子,尖叫一声说道:“看到了如意郎君就可以钻进一个帐篷成其好事?不需媒聘么?”
“也要聘礼的,不过那是在以后。”
“若是男子带着部落女子跑掉,岂不是连聘礼也省去了?”
“不会的,这是当地的风俗。”
几个女子大作想当然的嘴脸,满怀希望的说道:“恨不能生在瓦图,要不然我们也可以择一如意郎君,哈哈……”
看这几个女子肆无忌惮的大笑不止,一点也没有扭扭捏捏的羞涩模样,林三洪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意外:她们本就出身风尘,以往的那些从容雅致高贵典雅的姿态并非她们的本性,而是长久的训练为了谋生做出来的。也许现在这种没羞没臊的随心所欲,才是人性中最自然的一面吧。
“那个郭四妹做了瓦图王?真想不到呢,”春桃自然知道软弱的不象个男人的郭四妹是什么样子,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成了受大明敕封的蒙古王:“一下子就虐杀了几千人?怎么这般狠法?当时看不出来呢?还有老郭,老郭可是个好人,哎,就这么去了……”
正是因为有了丰隆昌缫丝作坊,郭家父子才过来谋生,后来几经辗转,父子二人却一个也没有回来,这是林三洪心中的痛处,不想再提起,于是说道:“作坊经营的这么大了,想来也颇为不易……”
最有资格说出“辛苦”二字的春桃沉默不语,而作坊的真正主人,玉兰这些女子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似乎是在诉苦一般:
“两浙、两淮的缫丝作坊都和咱们丰隆昌作对,分明就是想挤的咱们生意做,恨不得让丰隆昌即可关门他们解气。”
“是啊,浙东的陈家,淮东的胡家和李家,联合起来抢咱们的生意,抢咱们的茧户……”
尤其是近一年多以来,丰隆昌扩张的太快,已经实实在在的影响到了两浙个两淮的整个制造业。那些本地的工房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有鉴于丰隆昌巨无霸一般的规模,单打独斗肯定不是对手,于是很自然的采用了商业联合的方式,约定了统一的出丝价格,在一定时期之内形成价格联盟,有了这个优势之后就一面和丰隆昌大打价格战,一面出手抢夺江南的茧户。
价格打压和釜底抽薪的手段,让丰隆昌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不得不适当提高收购蚕茧的价格,要不然就没有足够的原料。光是这一点所带来的后果就极其严重,也需要丰隆昌支付更高的成本,这些高成本很直接的化为蚕农手中的利润!
其实在前期,春桃就已经事实上掌控了蚕农,以垄断的形式残酷压低蚕茧的收购价格。因为丰隆昌垄断了附近的蚕茧收购,蚕农不得不“忍气吞声”的接受春桃的压榨和盘剥。
这种垄断是任何一个蚕农都无法打破的现实,但是自然会有其他的大作坊站出来挑战丰隆昌的垄断。虽然其他的作坊也肯定不愿意提高蚕茧的价格,可是他们和丰隆昌的竞争已经让蚕农成为最大的既得利益者。这种现象,一直会持续到真正的缫丝垄断寡头出现,或者是丰隆昌和各地的同行互相妥协结束恶性竞争才会结束。不管这种局面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可以肯定是现在笑得何不拢的广大蚕农到时候又要白忙一年了!眼前看得见摸得到的利益让蚕农们一再扩大养殖规模,现在几十张蚕床的蚕农比比皆是,这种不需要付出多大的本钱只需要辛苦侍弄的经营明显比耕田种地有更好的收益,在利益面前,人们的选择很自然也很直接。
很多耕田都已经改植桑树,甚至出现了很多不养蚕而专门给养蚕人家出受桑叶的从业者。这些人都是有一定土地的农民或者是小地主,他们发现单纯的种植桑树比种植谷物粮食更赚钱之后,索性弃耕了
耕田种地太过辛苦,不必种植桑树的清闲,也不必售桑叶赚的多,谁还辛辛苦苦的种田?
缫丝行业内部的竞争,蚕农的短视,桑农的盲目,这些都是利益使然,一切都处于开始阶段必然的混乱之中。
这一切未必就是什么好事,却是必由之路,其中夹杂着多少人家的欢喜和眼泪已经不必多言。只有经过了一次次的欢喜和无奈之后,无论是桑农还是蚕户,都会逐渐变得理智。而伴随着成长起来的,必然是整个制造行业。
“按照三洪哥哥的说法,这次草原上打仗咱们大明朝胜利的可能已经很大。尤其是十三部落的内附,必然带动更多部落模仿。如此一来,草原上商路就已经打开,朝廷的军队可以打到哪里,各地的商队就可以把货物卖到哪里。盐茶虽然是草原各部急需之物,终究是受朝廷控制,而丝绸布帛必然大量输出,不管是两淮也好两浙也罢,还有咱们的丰隆昌,必然面对一个绝好的出货机会……”
一直默不作声的春桃无疑拥有更加广阔的眼光,几句话就让春桃这个职业经理人显露出比几个作坊主人更加深远的经营理念:大局观。
这次战争更多的是出于国家战略需要,但却在不经意间给民间带来了好处,至少给整个丝织棉纺行业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北方广大的市场渐渐打开,通往西方的商路正在大明军队的马足之下延伸,虽然朱棣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要为商人们去打仗,但是事实确实如此:商人们正准备分享战争红利!总有一天,战争将不是因为单纯的政治,而是为了商业,综合目前的局势,林三洪感觉这一天已经不再遥远了。
利益可以驱使很多东西,自然也包括战争!但是这些需要时间,更需要对机会的把握。
林三洪笑着听这些女人唧唧喳喳个没完没了,自由一份久别重逢之后的亲切感觉在里边。
“对了,诸位东家,”林三洪笑道:“现如今作坊里没有我一个铜钱的股份,按说我是不应该说什么的。不过春桃是我的妹子,作为兄长我也应当为她争取一些东西。春桃妹子做的怎么样诸位当东家的姐妹都看在眼里了,我敢说,没有春桃的努力就没有今日的丰隆昌。诸位姐妹也别太小气了,可以适当的那吃一些实实在在的好处,权且当作奖励给春桃妹子,只有这样她才会做的更好更卖力气……”
玉兰笑嘻嘻的说道:“林大人真是内举不避亲呐,春桃妹妹做的怎么样我们姐妹不比林侯爷更清楚么?去年我们拿出了五千两红利分给春桃妹妹,酬谢她一年的辛苦。今年正琢磨着加一加春桃妹妹的股份,只有春桃妹妹的股份再多一点,妹妹才不会认为这是在给我们姐妹当牛做马,也是在给她自己赚钱嘛。”
适当的激励制度还是很有必要的。
林三洪笑道:“诸位东家真是财大气粗哇,出手就是五千两,还是白花花的现银!我这个做侯爷的,一年到头才一千五百石禄米,干三年都不及春桃妹妹一年的收成,哈哈……”
大明朝的侯爵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心中有数,尤其是林三洪这种,完全就是被“发配”了。有个安北侯的爵位在身上,其实是多了一层桎梏,还不如做个白丁更好。
一说起这个,众人无不黯然。
林三洪的本事有目共睹,尤其是这些烟花女子能有今日,能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俱拜林三洪这个扬州知府所赐。
昔日风光无限的林府台已经沦落如此,确实让人有点无法接受。
当年的烟花女子已经成了丰隆昌的东家,昔日的屠户之女也成为经营能者,就是这些小女子也比林三洪这个”朝不保夕”的侯爵要强不少。
“三洪哥哥,要是你心里实在忿不过,咱们使点银子,捐个官职……”
林三洪哈哈一笑,拿出当年教训年幼的春桃之时的兄长模样:“大家真是小看我了,不当官就不当官吧,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若是丢了官职就活不下去,天底下的老百姓还不得忿忿而死?我要做的事情多着呢。”
话是这么说,可林三洪并没有什么傍身的本事,从官场上下来之后,他能做什么?如果他愿意的话,众女子肯定会在作坊里安排一个清闲的职位给昔日的作坊创始人。但是所有人心中都明白的很,林三洪肯定不会愿意在这些女子手下吃闲饭。
“官职是没有了,可以前的人脉还在。又有武家营的乡亲们帮衬着。在路上的时候我们就商量好了,这些日子里,我组织个商队,贩运一些货物到草原上。歪好我们也在草原上呆了三年,各部落的风俗也很熟悉,熟门熟路的做一会贩运的勾当,应该可以糊口了。说不准哪天碰到什么好行情,还可以狠狠的赚一笔……”
这个营生听起来确实不错。
林三洪等人熟悉草原上的道理,和许多部落之间也有不错的交情。如今的大明帝国和各个蒙古部落之间已经确定了从属关系,商路已经打通,做一点这样的生意应该有不错的收益。
夜色已深。
林三洪辞别了众人出来,春桃跟着三洪身后缓步相随。
“三洪哥哥……”春桃犹犹豫豫的好半天,吞吞吐吐的说道:“贩运货物去草原上,你真的打算这么做么?”
林三洪心中一暖,回头看着春桃明亮的双眸,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就如十几年前对待那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一样,亲密如同兄妹一样,语气中却平和了许多:“春桃啊,我的好妹子,你真真的长大了,终于能明白我的心思。贩运货物到蒙古各部,确实是要做的,只不过是给武家营的乡亲们安排的营生而已。他们跟着我这些年来,也不容易,不能让他们没有下场。而且……”
林三洪很明显的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措辞一般,良久方才说道:“我想春桃妹妹你也看出来,你哥哥我现在处于一个比较危险的境地。现在的皇上虽然只是免了我的官职,并且表达了不再追究的意思,其实我不大相信皇帝的话……”
“是的,皇帝说话从来就不算数。”
“你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在我立功的时候免去我的官职吗?”
“要是以前,我绝对想不通,不过现在我明白了。”春桃象个饱经沧桑的老者一样仰望苍穹,说出和她实际年龄并不相符的苍凉味道:“因为利益。”
“三洪哥哥立下的功劳足以抵消临阵脱逃的罪过,可是皇上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赏你,或者根本就不想赏了。因为你的官职若是再高的话,势必要进入中枢影响到朝局。而且一直以来,三洪哥哥都是剑走偏锋,现如今皇上已经明确了要立汉王为太子的意思,若是再留你在朝廷之中,恐怕你走了偏锋,做出对皇帝不利的举动!”
“呵呵,你说的对,这一次无论是不是有临阵脱逃的罪名,皇帝肯定已经容我不得了,直到皇上要汉王随军出征以后我才想明白这一点。”林三洪伸手拉住春桃的手掌:“汉王可能还没有看明白,他的局势并不怎么好,至少皇帝并不完全相信他。要不然不会把我这个汉王的左膀右臂砍下来。”
在集中了整个帝国的权利之后,朱棣要做的事情很多,现在准备立太子,并不表示他愿意把自己手中的权利分给太子,哪怕是亲如父子,也不行。
但是因为体制的关系,太子必然会起到一个监国的作用,先看下作为朱高煦臂膀的林三洪,然后再把太子秘书化,这就是朱棣的算盘。
主要朱棣这座大山挡在前面,就算是朱高煦成了大明太子,其实他什么事情也做不了,至少不会发展出真正具有影响的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