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姜星火一桌人衣着看起来有些普通,但是架不住姜星火气度卓然,若说他是个穷酸秀才,谁信?
故此,当姜星火说“略懂”的时候,反倒没人以为他是推辞。
“阁下若有见解不妨讲讲,左右闲来无事。”
年轻人旺盛的好奇心,再加上那一点点该死的胜负欲,令他们非常希望知道姜星火口中所谓“略懂”的内容。
毕竟,要是说不出来,那可就丢人了!
而姜星火既然出来了解现在士林间的思想动态,那么除了倾听,肯定也是要有一些交流的。
故此,姜星火暗忖,既然他们要听,那也不介意简单讲两句。
于是乎,他清咳了一声,开始侃侃而谈:“《王制》之本,在于六经,六经之中义例文句,精粗微显,参杂纷烦,仿若盘根错节之树木,想要理顺,必须抓住根本,而六经根本,依《明报》所言,无非便是‘通经致用’四个字而已,而朝廷讲‘通经致用’是表,用‘经世致用’才是里。”
姜星火寥寥两句话,登时便令聪敏的士子,有些拨云见日之感。
这些东西,可都是《明报》里不讲的,也不会有哪位先生给他们讲,这都得自己悟。
有句话叫“道不轻传、法不贱卖”,就是这个道理了。
即便是有人咂摸出来这些隐藏在《明报》冠冕堂皇的字眼下的门道,多半也是在庙堂上浸染久了的官僚,这种人那可能在外面去说些什么?闭门自己深刻领悟还来不及呢。
“经世致用如何?国家政事,读书人想要登上龙门,便不可不知。而通经致用,则是历代儒宗,从开宗以至绝笔,无一字一句不血脉贯通。以此治经之法治天下,然后大小并包,难易合律,举王公以至匹夫匹妇,从大政以至一草一木,莫不得其性情,使得施政措施无弊。”
“施政措施,在于制度,制度乃是国朝政治之根本,社会运行之枢纽,想要通经致用,便要以制度经营天下,由是,六经合该从《王制》用工。”
众人一阵默然,皆被姜星火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就连另一旁的食客们都禁不住侧首打量他,眼底透着丝丝异彩,倒不是他们听到了什么,而是看一堆人都看一个人,忍不住跟着一起看看有什么特别之处.
其实就姜星火这么说来,《王制》这里面的内容,代表的意味就太丰富了。
简直太值得琢磨了.
姜星火侃侃而谈,将《王制》分析得头头是道。
众人听完之后,皆陷入沉思。
一人忍不住小声地嘀咕道:“原来,《王制》这里的意思,这么复杂啊。”
他们虽然读书多,但也不算对五经全部专精,因此,别说朝廷开始致力于考古的《乐经》他们不了解,就算是《礼记》里面的《王制》没有《春秋》那么微言大义,认真学过的人,也着实不算多。
可这不代表,他们听不明白姜星火说的话。
反正是被姜星火唬得愣神,看着姜星火,眼神愈发的炙热。
“果然厉害!”
“这番分析,很是鞭辟入里。”
众人纷纷叫好,看向姜星火的眼神充满敬佩。
姜星火谦虚地摆了摆手:“浅见而已,不值一提。”
这一瞬间,姜星火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了——
真乃深藏不露也!
“这可不是小道,我看呐,阁下必非凡人,切勿妄自菲薄。”
“不错,能有这番见识,绝非寻常人。”
姜星火笑了笑,始终牢牢地掩着围巾,却没再说话。
而认领了“高人”buff以后,这群士子反倒很识趣地不再来烦他了,大约是自己脑补出了什么剧情,因此谈论的话题,也不再往那些有可能越界的危险方向靠拢,而是转移到了一些纯学术的问题上。
“《荀子》的事情,你们知道吗?”
方姓士子问道。
“嗐,别提了,今年就在这里考砸了。”
“略有耳闻,还听说有人考着考着急的尿了。”
邻桌的郭琎和柴车这时候的面色已经很古怪了,不过好在有酒劲儿上脸的遮掩,倒也没有太失态,只是他们看向姜星火的目光,都很让姜星火奇怪。
怪我出题难?
哪里难了?这么多年都是这么出题的,四书五经能考的早就考烂了,被逼的还得拼接出题,不要睁着眼睛乱说,出题很难的,《荀子》已经很简单了好不好?
有些时候找找自己的原因,荀子思想两年前就提了,又不是今年才开始提的,这么多年有没有认真学,有没有认真押题,有没有认真备考?
不过这些话也就是心里转一圈,姜星火肯定不会说出去。
在这群落榜举子面前说这种话,这不是粪坑里扔鞭炮嘛。
而平常比较专注于读书的陈姓士子,这时候说道:“最近听士林间流传比较广的一个说法,是说之所以今年重点考《荀子》,除了陛下钟意于圣王之说以外,还有其他说法。”
“其他说法?”
众人都露出不解的神色。
“没错,据说啊.”
陈姓士子顿了一会儿:“跟太学之会有关系,汉儒和宋儒之争,能明白吗?”
此言一出,周围几名士子顿时皆变了脸色。
“不是吧,怎么可能呢?”
“就算陛下再喜欢荀子,也断然做不出这种事情来呀。”
“对啊,宋儒作为正统,都这么多年了。”
这里面的争端就在于,荀子和孟子,尊哪个,其实并不仅仅是尊这个人。
如果说荀子被抬入孔庙,还可以理解为皇帝个人的喜好,那么《荀子》成为科举考试的重点考试内容,就完全不是如此了。
皇帝可以随意决定谁配享什么庙,甭管是孔庙还是文庙、武庙,只要皇帝愿意,他想让谁进就让谁进。
可科举不是这样,一旦某人的思想,成为科举考试内容,那么就意味着科举风向的变动,这会直接导致全天下的士子出于功利性,都去学习和钻研他的思想。
荀子,虽然从宋代开始,被持续贬低了数百年,现在的大明,是孟子和继承了孟子的程朱理学作为思想主导。
但这并不意味着荀子思想,没有辉煌过的时候。
实际上,跟宋儒相比,汉儒的思想,极为接近荀子。
“荀子开汉学宗派,其学笃信谨守,重在传经;孟子开宋学宗派,其学广大精微,重在传道。”
“这是现在对汉学和宋学,比较流行的定义。”
这个说法,肯定是没有太大问题的,实际上,你别看现在的程朱理学处处尊崇孟子,道统的根子也确实是追溯到孟子上面的,但里面的很多内容,都是断章取义后的结果。
而以“治经”为要务的汉学以及后来演变出来的“经学”,多是推崇荀子的,反倒更原汁原味一点。
“确实如此。”
另一人大约是知道同伴们平日里对考试内容用工多,但对儒家历史了解的却并不那么透彻,于是解释道:“汉儒多传荀子之学,因此传承自子思子的孟子之学在两汉时其实尚未显明,为之注者,仅一赵岐而已,直到唐代韩愈始推尊孟子,晚唐黄巢之乱前皮日休尊孟并尊韩,由此开宋学之先声,才有后来北宋五子的故事。”
“但现在尊荀的风声,也有些愈吹愈过分了些”
方姓士子无奈,只说道:“有人鼓吹,孔子之学,至晚周有荀、孟二派,荀派为汉学之祖,孟派为宋学之祖,孟子虽善说诗,而非传经之嫡派,故真能传孔门之六经者,当推荀子一派。”
众人有些诧异,纷纷问道。
“这是何人,竟如此不要脸?”
“光禄寺丞高致。”
姜星火:“.”
不过这显然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荀子思想都不说是想要重回巅峰,就是重新崛起,也是要经历一番风吹浪打的,所以高调一点,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你若是低声下气,反倒没人瞧得上。
“伱接着说。”
陈姓士子继续说道:“所以现在就有说法,说朝廷尊荀,不仅仅是要用圣王之说来符合陛下心意,更是要恢复汉儒的学问,来平衡宋儒,尤其是宋儒里的程朱理学。”
“这岂不是改弦更张?”
“朝廷改弦更张的事情还少吗?”
士子们议论纷纷。
虽说历朝历代,对于主导思想的争端一向是没停止过的,但大部分情况,只要是追求稳定,都会选择一个学说,比如汉代董仲舒的那套天人感应,或者宋代朱熹的天理人欲,很少是主动让两个截然相反的思想进行碰撞的。
如果控制不好,那么思想界,很可能就会乱成一锅粥。
而现在,对于他们这些学了传承自孟子的程朱理学思想已经有二三十年的士子来说,考试内容多些新东西不要紧,因为他们不会的,大家也都不会,对于所有人来说,基本都是同样的新起跑线。
可要是把他们会的这些程朱理学内容给删了,那就祸事了。
若是朝廷打算重尊汉学的消息一旦被证实,那对于这批人来说,无异于天塌了。
就像是清末最后一批寒窗苦读十年的士子,刚要出山,科举被废了.
“你们别忘了,如今国师可是不太待见程朱理学的。”
另一名士子则叹口气说道:“恐怕,这是真的准备动手了,毕竟,科举的内容虽然不说关乎社稷存亡,但也关乎万民福祉,朝廷肯定是有想法才会动手的。”
听到这话,众人更显沉默。
姜星火也沉默。
经过漫长的轮回,他其实已经用亲身经历印证了一个观点。
——这个世界确实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虽然朝廷在很多时候,确实会深思熟虑(效率低下的拖延决策)后才做出政策实施,但实际上,你说这些政策经过了多么认真的调查研究和设计规划,那也未必,很多都是拍脑袋想出来的。
之所以经典的施政案例那么经典,是因为出彩的就这么几个,剩下的都是搞砸了没人能从史书上知道的。
而对于姜星火来说,变法当然是有计划有步骤的,但变法是如此的庞杂,有如此之多看起来都“很重要”的领域在同步推进,那么对于单独某一个领域的规划,其实思虑也不是那么全面,尤其是很多连带性的后果,并非是事先可以预测的。
换句话说,尊荀导致汉儒思想复兴,姜星火是有这个规划的,这也是为什么他让孔希路、高逊志和曹端,分别负责《王制》托古改制、梳理古文学派和今文学派、经史分流这些事情,除了这些原本的目的,还有就是这些事情都是属于汉儒学术范畴内的。
但姜星火也没想过,因为太学之会的胜利,再加上甲申科科举重点考了《荀子》,会让朝野间,出现这种激进舆论。
“果然,所谓的‘保守派’,就是嫌弃‘激进派’太过于保守的那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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