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曹润有没有说,数额到底是多少?”
“折合白银的话,这些年起码累计上万两了。”
饶是做足了心理建设,姚广孝听到这话,也忍不住感叹。
“这些人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吧!”
换谁都得感叹,毕竟,这只是普通的公文用纸啊!
尽管早就预感这件事可能不简单,但是现在被姜星火这么直白的讲出来后,姚广孝依然是有种不太能置信的感觉。
贪腐程度,真是触目惊心。
“我现在在考虑的事情,是这件事如果扩大化,做成大案,那么譬如公文用纸这种事情,该怎么办?毕竟还是要解决问题的,总不能最后留一地烂摊子没人收拾,采购权收回来了,也得有对应的善后办法。”
这正是姜星火冥思苦想不得其解的问题。
“别的还不好说,若单是纸劄,倒是有个办法。”姚广孝抚须笑道。
“快快说来。”姜星火眼眸一亮,有个能帮他分担压力、思考对策的人,真是让他轻松了不少。
“纸劄从民间购买,其实可以改为囚犯和诉讼人纳纸。”
“囚犯和诉讼人纳纸?”
姚广孝微微颔首道:“正是如此,与其让各部寺去委托刑部购买公文用纸,不如让囚犯和诉讼人直接交纳实物,但凡是囚犯,除了逃军、逃囚、全家押解流放外,都需要交纳一定数量的公文用纸实物,诉讼人则是以纳纸代替诉讼费用,这样官府不直接经手和接触市面上的价格,而标准定好,官府也不得以不合格等理由拒收。”
姜星火有些明悟了过来,所以其实就是囚犯的诉讼费和罚款的某种实物体现。
囚犯和诉讼人纳纸这个办法,首先是减少了非必要起诉的现象,毕竟是有诉讼费的,要是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那显然就犯不上了,其次则是这个缴纳对象足够广泛,只要官府用纸不是很过分,那靠着这个渠道,即便没有做实地调研,通过诉讼和囚犯的数据也能推测出来大概是足够用了,甚至会有富余。
事实上,姜星火不知道的是,在明代从永乐时代开始,直到宣德、正统,都是用的这个法子,这个办法只是现在还没出现而已,想来在老和尚心中,已经是早有触动和谋划了。
姚广孝在纸上写道“每年春夏秋冬四季,本衙门臵立文簿一扇,轮流掌管,各部追到纸劄,俱送该管部分,附簿明白。着令管太仓库典吏收贮,每月各部分合用纸劄,赴该部关支应用,余剩之数,季终该部呈缴本部,出给长单送付内府,该库交收取获长单附卷。”
“就按这么来办,如何?”
“如此甚好。”
姜星火觉得姚广孝的办法确实不错,也就是各部寺办公用纸的大头,由囚犯和诉讼人纳纸,而如果实在是不够用了,那再由刑部出钱,但是这个钱是登记到户部太仓库的账上,然后再去购买,如果有结余,那就交回来等下一次分配。
姜星火默默地盘算了一下,手头诸事繁多,但总体上来讲还是乱中有序。
“保险法的事情我与金幼孜说过了,明天再通过大明银行的名义,找钱庄业的商人们谈一下百姓,尤其是工人们的商业保险,以及外贸商品的保险.市舶司的事情也都得抓紧了。”
“是的抓紧了,如今在海外贸易方面,日本、朝鲜、安南、占城,都已经签订了贸易契约,往外卖货物要弄好保险,而进口的时候,也得通过市舶司来收关税。”姚广孝赞同道。
解除海禁、建立商品保险、重开市舶司,这都是一条龙下来的事情。
“捋一捋现在的几条线。”
姜星火直接拿刚才的纸写着。
海外贸易:海禁-商品保险-市舶司
海洋探索:吕宋-马六甲-天竺
国内工业:煤炭-新技术研发-全面工业革命
社会保障:商业保险-草药集种-推广基层医疗
吏治改革:刑部纸劄-京察-考成法
财政货币:盐法-税卒规模化-建立地税纾解中枢财政压力
“六线作战啊。”
姜星火长叹了一声,揉了揉眉心。
随着改革变法进程的深入,显然跟以前横版过关打BOSS的模式不一样了,面临的事情可谓是千丝万缕,不同的线,构成了一张张的大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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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姜星火发愁时,千里之外的扬州。
傍晚时分,天空阴沉,淅沥沥的雨水落下。
解缙站在院子中央,任凭细密的雨水被斜风吹着,浇灌在自己的肩膀上,把他蓝色的官袍浇湿。
“这天儿还真是说下就下,刚才还晴朗的天空转眼就乌云密布了。”
身旁,王世杰从屋中疾步走出,撑起了一把伞站在解缙身侧,缓缓说道。
“嗯。”
解缙轻轻点点头,没有说话,眉宇间沉郁难解,显然有些心情不佳。
他心情不佳是正常的,因为这趟出差,不仅面临着死亡威胁黄淮布政使司的官员莫名其妙地死了好几个,还都是“正常死亡”,让他有些踌躇不前,只能待在相对安全的扬州府里,毕竟这里是王世杰刚刚接管的地盘。
除此以外,两淮盐场的灶户们开始了全面罢工,不消说,肯定是盐商们鼓动的。
这种事情锦衣卫和都察院也没办法,若是抓官员,那他们没的说,可灶户集体罢工,他们还真没办法。
所以解缙是真的愁。
可愁有什么用呢?这担子是他自告奋勇接下的,若是做不出成绩来,姜星火或许不会把他怎么样,但他在新部门的地位,可就注定一落千丈了,以后不想调走,那就只能一辈子挥舞笔杆子当他的《明报》总编。
也不是不好,可男儿大丈夫,明明眼前有了更好的建功立业的前途,能够起居八座煊赫人前,谁愿意闷在屋里写东西呢?
或许十年前的解缙愿意,但现在的解缙,已经不是那时候的少年成名春风得意的他了,经历了十年的官场毒打,他变成了一个不遗余力往上爬的中年男人,在他这里,没什么比权势更重要的了,而权势需要他处理好眼前糟糕的局面来获取。
“大人,外面来客人了。”
正当解缙沉思之时,一个小官自外面走进院落之中,躬身行礼说道。
“谁?”
解缙随口问道。
“是黄淮布政使司的左参政王远山和淮安府同知李恒,他们二位求见大人,说是有关于这盐务的问题,要和您商议。”
左参政,是布政使司的二把手,而淮安府的同知,则同样是淮安府的二把手。
在永乐元年的行政区划改革,也就是淮安府从南直隶划走之前,淮安府是南直隶在长江以北仅有的两个府之一,另一个便是这扬州府。
淮安府下辖六县两州,辖区范围基本上相当于后世的淮安、宿迁、连云港三个市的全境以及盐城市中北部,徐州市东部。
徐州地方
总之,淮安府直接管辖着两淮盐场地区,自老朱设立以来,经济极为发达,商贸也同样繁荣,一直处于江北诸府的领头羊地位。
这两位前来,肯定是代表黄淮布政使司和淮安府的主官来的。
解缙稍微怔神,旋即点点头,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传讯的小官退去很快,两道身影从门外踏入院落之中。
左首那人穿着一身绯袍,年龄约莫五十岁,留着八字胡须,脸颊瘦削,整个人看起来颇为儒雅,尤其是他手里拿着一柄羽扇,走路的姿态也很优雅,正是左参政(从三品)王远山。
右首那人相貌平平虽说没有绯袍衬托,只穿着蓝袍,但他却是腰板挺拔,精神奕奕,一副精气神很足的模样,乃是淮安府同知李恒。
“解钦差。”
王远山笑吟吟的朝着解缙抱拳一礼,开门见山的说道:“在下是来找您商讨这盐务的事情,不知钦差可有时间?”
“两淮盐场发生的事情,本钦差早就已经知晓。”
解缙淡声说道:“本钦差自有办法……既然来了,那就在扬州府等等吧,等本官处理完这件事情之后,自然会召集大家讨论善后方案。”
“啊……”
听到这话,王远山顿时愣住。
不对啊!
他原本是想要借助着这个机会,拉拢下解缙,顺便让解缙帮他们牵桥搭线,请来都察院和锦衣卫的官员说项,最终达成同盟协议。
钱,盐商是不缺的,所以他们也不缺。
在这些被腐蚀烂了的人眼里,钱就是能摆平一切的存在,解缙这个钦差,一样如此。
之前故意冷落他,便是打算好好晾一阵子再来开价格,可惜他没有想到,他才一开口,就遭遇到了解缙如此强硬的态度,直接将这件事情给压了下去。
“钦差大人,您不是开玩笑吧,难道您就这么看着这次灶户罢工的事件闹大,然后被陛下责罚?”
王远山皱了皱眉头,试图继续劝说解缙。
只要是解缙肯配合,那么一切好说。
“呵呵,王参政在教我做事?”
然而对于他的话,解缙只是冷笑一声。
“……”
王远山脸色一僵,他明显感觉到解缙话语中那浓郁的讥讽意味,让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王参政,本钦差奉了皇命,全权处理两淮盐务整顿一事,在这里,本钦差说的算。”
说着,解缙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如果没什么事的话,那本官要休息了。”
而那双眸子,却是骇人的很,一副要摔杯为号,刀斧手四起的架势。
王远山闻言,心底暗骂一声混账,表面却是赔笑着说道:“没事没事,钦差大人慢歇。”
淮安府同知李恒还想说什么,却被王远山拉着衣袖,离开了院子。
李恒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旁,满脸忧愁,说道:“大人,现在这情况可怎么办?解缙根本不按照套路出牌,拒绝了我们的条件,我们还要不要继续往他身上泼脏水?”
“蠢!”
王远山怒视了他一眼,见四下无人,低声喝道:“现在我们只能祈祷解缙不要查出什么,否则的话,倒霉的人只有我们两个。”
说话间,他脑海中浮现出今日解缙的神色。
那种冰寒彻骨的杀意,王远山毫不怀疑,倘若自己敢再有动作的话,怕是真的走不出扬州府。
这解缙,根本就是一个姜星火派来的疯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