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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揖蟾宫问素月,清光好似隙驹过。
自嗟白发叹年少,唯有丹心日渐多。”
刑部左侍郎马京站在自己的书房里,看着手里这封刚刚收到的来信,字迹很熟悉。
“茅大芳?他还没死?”
他正在思考这封信出现在自己手里的原因,他知道这封信的突然出现一定是另有目的。
不过茅大芳只是给自己写了一首诗,并没有表露自己的意图,马京也没有兴趣琢磨。
丹心,对谁的丹心?对建文帝吗?
建文帝算个屁,现在人都找不见,生死不知,都当他死了。
所有人都希望他死了,毕竟他活着对谁都尴尬。
他知道这是很棘手的事情,自己不该过问太多,更何况,他压根也不愿意掺和进来。
“老爷,少爷在外面。”管家说道。
“让他进来吧。”马京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道。
片刻之后,一名穿着国子监监生服饰的青年踏入书房。
男子继承了马京的国字脸,双眼炯炯有神。
他正是马京的长子,马健。
“父亲!”马健拱手道:“孩儿有件事情想问父亲。”
“何事?”马京淡漠问道。
马健说道:“孩儿想问一下关于李至刚的事情。”
马京皱了皱眉:“李至刚的案件牵扯极广,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你插手,就相当于卷入了风暴之中,这件事情你不要参与。”
“孩儿懂这个道理,所以想恳请代替父亲走一趟国师府上,将想法沟通清楚,不然这时候父亲也不好与国师碰面。”马健诚挚说道。
“糊涂!什么不好碰面?”
马京怒不可遏,重重地将手上的茶杯放在桌子上。
“公是公,私是私,你以为这是你们同学见意见相左,还能私下说和的?”马京反问道。
马健坦白说道:“孩儿只是看父亲大人终日愁眉苦脸,实在是于心不忍,想帮着分担一些,正好国师给我讲过课,也算是有个登门拜访的由头。”
“糊涂,你让陛下怎么想?”
马京摇了摇头,道:“这是朝堂争斗,你想躲避都躲避不掉,哪怕你躲到天涯海角,也有无数人逼着你,直到分出胜负为止。”
“而且,立法是刑部的根本利益所在,《大明律》更是一个字都不能修改,太祖高皇帝祖训摆在这里,占理的是刑部,不是他什么国师。”
“可是父亲大人,世间又岂有万世不变之法?”
马健沉声说道:“只是我不想让父亲大人因为这件事,而走到了与大势相悖的方向上。”
马京都快被气笑了,送这小子去国子监上学,怎么还培养出来一个新学门徒来?
马京不知道的是,像马健这样受到新学(实学+科学)影响的监生,其实在国子监内很多,而且数量注定会越来越多。
毕竟实学主张经世致用,而既然都到国子监,而非走的科举那条路,天然就跟经世致用比较亲近看看国子监招生的几种类型,事实上进入国子监本身就挺“经世致用”了,换句话说,实用主义色彩浓厚。
科学则纯粹是年轻人好奇心所致了,这东西对于任何一个有求知欲、探索欲的年轻人,都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谁会拒绝探索世界的真相呢?这简直泰裤辣!
“大势,大势,什么叫大势?你给我解释解释。”
马京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别以为你在国子监学的那些东西就是天地至理了,你爹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这里面水浑得很,你以为是我和你李伯伯不想退让?”
马京干脆点的透彻:“三法司里,黄信倒台的彻底,都察院旧有的那帮人要么被连根拔起,要么被调去做了冷板凳,可大理寺和刑部可还纹丝未动.大理寺也是这个意思,《大明律》一个字都不能变,谈别的可以,谈这个免谈,陛下来了也是这个说法。”
“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不怕陛下雷霆震怒吗?”马健惊讶道。
“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不是觉得自己学了宇宙至理吗?居然看不透。”
马京看着儿子问道:“皇帝是什么样的存在?”
“九五至尊。”
“是啊,皇帝是天下至尊,谁能与皇帝比肩?他一句话就能决定不知道多少人的生死,一个李至刚的三法司会审,他岂会放在眼中?”
马京淡淡说道:“你觉得以当今陛下的脾性,会为了李至刚大动肝火?他为的不过是变太祖高皇帝的法罢了,但这件事绝不能皇帝自己提,至于为什么,你自己想。”
马健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自然是因为朱棣得位不正,正是因为得位不正,所以他爹朱元璋的很多东西,朱棣看不顺眼想改,但绝不敢公然提,这种隐晦的态度,从辩经擂台赛和太祖忌日时候就能看出来了.一旦涉及到朱元璋的祖制、祖训,朱棣是不敢在公开场合以自己名义来对着违背的。
毕竟朱棣奉天靖难的最大法理依据,其实就是朱元璋的那句“后世有奸臣作乱,藩王自可带兵靖难清君侧”。
但马健想清楚了这件事情,反而陷入了更大的疑惑不解之中。
“那如此说来,国师要变法,其实是跟陛下要做的是相同的,而且替陛下做了想做的事情,父亲为何又要反对呢?即便是刑部乃至大理寺上下都不同意,可郑尚书又没反对,大理寺少卿也没反对。”
“因为必须要表态反对,表态反对,既是做给陛下看的,让他知道刑部与国师不对付;也是做给有些人看的,让他们看到不是我们没尽力。”
马京似乎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废话。
可马健看着家里的一切,字画、古董、家具,他似乎都懂了。
茶法倒还好说,可盐法涉及到的利益链条实在是太惊人,牵扯到的财富实在是太庞大,刑部上下官员,因为掌握着对贩卖私盐的判刑和牢狱,从洪武时期开始,不知道收了多少好处,而如今到了改革盐法的时候一声不吭,像话吗?
最起码坚决反对的姿态,是要做出来的,做给那些淮商、徽商、晋商、陕商乃至粤商们看。
你看看,我们顶着皇帝的巨大压力跟国师对着干,甚至不惜以李至刚的案子来做交换筹码,想要让国师放弃改革盐法,只是我们没成功而已啊。
还能让我们怎么办?去拿头撞奉天殿柱子?那对不起,你给的钱还不够。
总之,我们尽力了。
从部门的权威上,刑部必须反对一切试图更改法律的人;从部门的利益上,刑部必须表态反对修改盐法。
这就是刑部这次为什么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跟姜星火对着干的原因。
于公于私、于名于利,姜星火都侵犯到了刑部的根本利害,所以无论是从哪个角度,甚至单单是从做戏给皇帝看,让皇帝看到刑部跟国师不对付,刑部也得这么表现。
马健脸色苍白,喃喃道:“难怪……”
马健原本以为自己明白了很多,却没料到父亲早就洞悉了这一切。
姜还是老的辣啊。
马健心情跌落谷底。
原本还有一丝幻想,可现在却全都破灭。
如今看来,自己的父亲,势必要走上与国师对抗的道路了。
“你听好了,你是我们马家未来的支柱,你现在的任务,就是顺利从国子监中出来走上仕途,国子监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少参与。”
马健低垂着头,不敢抬起来。
“如今你已经快要走到最后一步了,只要你勤学苦读,再努力一点,就有希望比你的那些同学起步更高,走的更远,到时候有官身在身,我们家族才算有了传承,明白吗?”
马京看向儿子,认真道:“你肩膀上的责任很重很重,未来这个家需要你承担起来,这一切都要靠你,而且你现在年纪还小,未来的路还远着呢,千万不要因为一时的思潮而影响了自己你对这个世界,还缺乏更深入的认识。”
听到马京这番话,马健虽然觉得父亲还是觉得自己是个孩子,但心中暖洋洋的,道:“爹,您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马京拍了拍马健的肩膀,道:“好了,赶紧回去休息吧,这段时间好好准备考试,其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了。”
“是!”马健恭敬道,然后转身离开了。
出了书房后,他脚步一顿,停顿在院中,沉默了良久。
可是,国师的新学里的哪些思想,又都是错的吗?
马健不是一个非得想要证明自己的人,他很清楚自己今日的一切都来自于父亲,可正是因为清楚,他才分外纠结。
利益与理想,此刻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交战不休。
“少爷。”
这个时候一个仆从来到马健身边。
“什么事?”马健问道。
“皇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召老爷即刻觐见。”仆从说道。
“深夜入宫?”马健一时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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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秋天一阵凉飕飕的微风吹拂,带起了地上的灰尘,马京眯起眼睛,嘴唇抿得紧紧的,显然心绪复杂。
来到奉天殿后,马京跪在地砖上,道:“臣叩见陛下!”
“平身。”
朱棣淡淡道:“马侍郎,今日叫你来此有件事情。”
“不知陛下有何吩咐?”马京恭敬问道。
马京当然知道朱棣的意图,但这时候却还得顺着皇帝的节奏来君臣奏对下去,只是他总觉得,今天似乎气氛有些不对。
“李至刚的事情,你怎么看?”朱棣饶有兴致的看着马京。
“回禀陛下臣认为李至刚确实有罪,但陛下若是对其另有任用,这种罪名,恐怕不适合交给朝廷来议,否则会引起朝野纷乱。”
“那你认为应该如何处置李至刚?”
朱棣目光凝视着马京,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容。
“这个.臣觉得.”马京迟疑了。
“说。”
“按照律令,交结朋党紊乱朝政该杀,若是卖官鬻爵则该流放。”马京硬着头皮说道。
“哦?”朱棣似笑非笑道:“这就是马侍郎的建议?”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朱棣的目光陡然变得冰冷,他盯着马京,语气森然道。
马京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连忙伏地请罪。
然而下一瞬,朱棣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李至刚是忠臣,朕不能辜负他,但李至刚毕竟犯了错误,如果不惩治他,我朝纲必乱,哪怕是小惩呢?但三法司内部要统一意见,这件案子要登上《明报》,让天下人来讨论讨论,李至刚的错误,到底证据清不清晰,是不是违背了《大明律》,到底该大惩还是小惩,知道吗?”
朱棣态度的陡然转变,如同一道惊雷在殿内炸响一般。
马京此时脑海里想法百转千回,可面上却波澜不惊,只是重重地叩首道:
“陛下圣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