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朱高燧看了看父皇,欲言又止。
“你想问什么?”
朱棣双手撑着长杆,靠在木桌上,定定地看着他:“是不是想问这件事是不是朕默许王景的?是不是想问朕是不是对国师无圣旨擅自调动飞鹰卫不满了?”
“是,父皇明鉴,儿臣的什么小心思都逃不过父皇的火眼金睛。”
而“火眼金睛”这个词,还是朱高燧看《明报》上话本学的,算是流行词汇。
“不插手不代表默许,那是王景自作主张,他自己承担后果,朕没他、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小心眼不满当然有,换哪个皇帝来都会不满,你坐在朕这个位置上,你也会不满,知道吗?但也仅仅是不满而已。”
朱棣叹了口气吹了吹胡须:“老三呐,你知道当皇帝,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儿臣不敢知道。”
上次的龙袍事件已经让朱高燧有心理阴影了,他直接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但是没用。
朱棣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朕这几天也读了读书,《汉书》说得好啊,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
“朕呢,打仗还是比大汉的太祖高皇帝强不少的,就算没有到‘多多益善’的程度,将个二三十万兵马还是绰绰有余.但人有其长必有其短,朕跟先帝不一样,不喜欢批奏折,政务方面,有你大哥帮朕,朕省了很多心;思想方面,朕嘴笨,骂不过那些腐儒,有国师帮朕,朕也省了很多心。”
“当皇帝的啊,谁来都能当,但能不能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把天下治理的井井有条,这就是门学问,而怎么让合适的人老老实实地待在他合适的位置上不越界,这才是最重要的。”
“那朕问你,国师这次事急从权,越界了,要换做是你,你会默许王景给国师下绊子吗?”
“着实说。”
朱高燧放下了捂着耳朵的双手,老老实实道:“大概率会默许。”
“蠢!”
朱棣毫不客气地骂道。
“朕告诉你,对国师这样的人,敲打是没用的,懂吗?你让他做事,你得顺着毛捋,朕明白告诉你吧,朕不但不会纵容王景,而且还要对国师予以支持和重赏。”
“为什么?”
“自己想。”
朱棣继续靠着桌子闭目养神,朱高燧琢磨了半天,试探性地问道:
“便是说,国师虽然越界了,但他并没有掌控成规模兵权的能力,所以这不是试探父皇的容忍度,确实只是偶然的越界,就算父皇不管,其实国师也没法对兵权进行更多的掌控,如此一来惩罚反倒不如奖赏,国师自己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妥当,得了重赏,心中一定是明白父皇爱护的.如此一来,父皇既做到了划出线来,又没有寒了国师的心。”
“算你小子还有点悟性。”
“不过关键嘛其实不在线,而在线两边的人,你明白吗?”
朱高燧先是想要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见朱高燧点头,朱棣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军权这条线,一边站着勋贵武臣,一边站着的可不仅仅是国师姜星火.更重量级的还有大皇子朱高炽呢。
而这也就暗示着,征安南跟江南平定白莲教叛乱不同,朱棣是不打算让姜星火随军征战的,最多只能处理外交以及平定安南之后对安南的处置。
“不过.”朱高燧犹豫道:“儿臣实在是有一点想不明白,不吐不快。”
“说。”朱棣抬了抬眼皮。
“父皇为何不阻止王景呢?其实父皇不阻止,在别人眼里,就已经成了默许。”
朱棣攥起了拳头,不过不是打朱高燧,而是先抬起了食指。
“海禁。”
然后朱棣抬起了中指:“开中法。”
最后是无名指:“漕运。”
“明白了吗?”
朱高燧怔了怔,有些不可置信,问道:“父皇打算借着这个机会,把海禁、开中法、漕运都一并废了?!”
“不错。”
朱棣点了点头,说道:“所以得找个理由,让他们先吵起来。”
海禁和漕运,基本不需要特别解释,而“开中法”,则需要单独说一下。
所谓“开中法”,便是说此法是大明朝廷实行的以盐、茶为中介,主要是官盐指标,许以商人利益,召募商人输纳军粮、马匹等物资的方法。
盐是人体维持生命的必须营养物质之一,而从西汉开始,盐铁就是国家除田税以外最重要的收入来源,而合法的官盐,在大明就等同于财富。
“开中法”最早起源于洪武三年,当时因山西的宣府、大同等边地急需军粮,朝廷募商人输粮换取盐引,凭引领盐运销于指定地区,称为开中,晋商由此起家;洪武四年,制定中盐则例,计道路远近、运粮多寡,考虑中纳商人能否获利等因素,以确定粮引兑换额;洪武五年以后,大明朝廷根据需要,陆续实行纳钞中盐法、纳马中盐法、纳铁中盐法及纳米中茶法、中茶易马法等。
不管是哪种办法,“开中法”的具体操作步骤基本都是大同小异的,大致分为报中﹑守支﹑市易三步。
报中是盐商按照大明朝廷的招商榜文所要求的,把粮食运到指定的边防地区粮仓,向政府换取盐引;守支是盐商换取盐引后﹐凭盐引到指定的盐场守候支盐;市易是盐商把得到的盐运到指定的地区销售。
不过这项政策执行了三十年,因为盐的利差实在是太过诱人,上至宗室、勋贵,下到文官,见持有盐引有利可图,纷纷奏讨盐引,转卖于盐商,从中牟利,这一现象被称为“占窝”。这种“占窝”现象愈演愈烈,极大地破坏了开中制度,也严重影响了大明朝廷的财政收入,如今改革盐法以弥补朝廷的财政收入已势在必行。
而“开中法”跟漕运是分不开关系的,因为开中法的本质就是朝廷把边军的粮草物资承包给商人运输,商人走的就是京杭大运河的漕运,因为只有京杭大运河这条河流是贯穿南北的,从隋朝开始,就是沟通南北的主动脉。
一个月前从吴淞江出发的陈瑄已经试验过了,粮食海运完全可以代替漕运,这就有了整顿“开中法”的基础。
朱棣从洪武十三年就藩北平开始,在燕云坐镇了二十二年,身为“开中法”的接收对象,此法的弊端他看的一清二楚,之前是没机会动手,怕影响重新整顿靖难之役后的帝国北部防线,如今重整的差不多了,自然就打算对“开中法”动手了。
但对“开中法”动手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这里面牵扯到了太多的利益链条,北部防线也确实需要大量的粮食等物资从南边调运供给,即便废了“开中法”,也总得有新的办法才行,也得把原本由“开中法”培养起来的利益集团导向新的途径,否则相当于得罪一大批人的同时,自己废了自己的北部防线,毕竟士卒吃不上饭是会哗变的。
“吵起来以后,父皇打算怎么做?”朱高燧低声问道。
“不知道,得先吵起来再说,日本使团的货物这件事闹大了,迭加未来的明日非武装自由贸易区,一定会让文官们炸毛的.核心问题就是要不要彻底放开海禁,毕竟现在即便郑和下了西洋,也只是官方贸易,而非民间贸易,如果不放开海禁,明日非武装自由贸易区根本就无从谈起。”朱棣双手叉腰道。
“等等。”
朱高燧看向父皇:“所以父皇的意思是,这件事其实是未来明日非武装自由贸易区的前奏,而明日非武装自由贸易区能否办成,就在于是否要废除海禁,如果能吵明白,把海禁废了,那么经由民间商人向北部边军运输的物资都可以漕运改海运,开中法也就可以革新了?”
“便是如此。”
朱棣看着他挑了挑眉。
“那怎么吵明白呢?”
“看国师的喽。”
朱棣走到龙椅前,提笔蘸墨,写了一封圣旨。
“赐国师姜星火银百两,彩币二十表里,钞三百锭,金符一张,麒麟服一领,宅邸一座,以彰其临机处置、挫败谋逆之功,特进荣禄大夫、奉天辅运推诚效义文臣、上柱国。”
朱高燧在旁边看的心惊肉跳。
没别的原因,朱棣给的名头实在是太够意思了。
这里需要一一解释,这三个分别是阶官、封号、勋号,是大明朝三种并行的荣誉体系,而且都是直接给姜星火拉满了。
特进光禄大夫,阶官名,明代文武官正一品阶初授特进荣禄大夫,升授特进光禄大夫。
所以,这是一个正一品的阶官。
而“奉天辅运推诚效义文臣”则是独一份的封号,奉天靖难功臣系列里,最多的是“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一大票公侯伯都是这种,顾成是量身定制的“奉天翊运推诚宣力武臣”,李景隆也是量身定制的“奉天辅运推诚宣力武臣”,其余还有三种武臣封号,而文臣封号则只有兵部尚书茹瑺获得了,是“奉天翊运守正文臣”。
显然,姜星火的封号也是量身定制的。
最后一个,上柱国。
这里的上柱国当然不是“西魏八柱国”的那种实权划分,只是勋号,但却是极为难得的勋号。
难得到什么程度?
大明的历史截止到目前,活着被授予的只有洪武朝的李善长和徐达,死了被追赠的是洪武朝的常遇春和江阴侯吴良。
建文朝没有,永乐朝姜星火是第一个。
“去吧,交给国师。”
朱高燧拎着圣旨走出了奉天殿,不由地回头看向殿中的父皇。
真是一盘大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