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这周队正的模样,又是个队正,知晓轻兵营规矩的心下都期盼:“可不能是这位周队正作上司,这人定不是个好说话的。”
又瞧那窦军吏,这倒一派和蔼从容的样子,对比之下不由使人先觉着他要好一些。
周快扫眼瞧过人群,目光终落在两个新卒的手上。那两人见了家眷十分欢喜,将大枪丢在了地上任由泥水浸泡,被周快这么一瞧,激灵灵地登时连着几个寒颤,慌忙扑过去捡起器械抱在怀里囫囵擦了,两股战战立在路边头也不敢抬。
这便使众探看的越发笃定,这队正才不是个好招惹的。
尤是那两个新卒家眷,心中越发比别人更为笃定。自家的人是个甚么德行,没有人能比自己更加熟知,那样的人都教这人拾掇地气也不敢吭头也不敢抬,他们都是轻兵营死士,可见这位周队正恐怕早先也不是个善茬。
“窦军吏,将这两个记着,待百将回来之后,看该怎样责罚。”当着亲眷的面,周快好歹没有发作,瞧了一眼腿肚子颤栗未定的徐涣,目光扫过那绝美女子的时候不但没有惊艳的神色,反而厌恶地眼角一缩,爆出陡然的杀意。
窦老大不必动笔,那两人便被他记在心里。周快既说要等卫央回来再作处置,那便甚么都能依他。纵然卫央并无教他监视这周快的意思,但窦老大觉着,他自己应该有这个觉悟,哪怕做错了,也不能不做。
“看样子晚上是赶不回去了,这食宿怎样安排?”窦老大知道周快对这类的事情恐怕是没有丝毫主张的,但想起这人在卫央走后这一天里的折腾,他决定为难为难周快。
周快果然束手无策,沉吟了一下反过来请教窦老大:“轻兵营并无军饷,甲屯又都是新卒,家眷远来探看,总也不能不行招待。窦军吏,你想倘若百将在时,他该怎样安排?”
窦老大哪里能猜到卫央会怎么办,张口胡诌道:“咱们百将是个心善的人,借用镇民锅碗瓢盆都要给人家钱,这大老远这么多人来探望新卒,恐怕他在这里是要自取钱下来安排。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如今营里由周队正做主,这就看你的安排了。”
周快黑幽幽的脸一热,伸手在甲胄内一掏没取出一个铜子,尴尬地迈过脸道:“这倒是了,我军舍里还有几贯大钱,回头你来拿去安排便是。”而后方正容问窦老大,“你在轻兵营也有半年多了,可知若是新卒放在外头守备,家眷来探看时候,守备营里能进得去么?”
窦老大一呆,周快不问他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能不能出入守备营那是军律的规定,也看守备百将的权责,如今卫央不在,他怎能知道该不该将这百人放入守备营里去?不放的话,周快那里几贯钱恐怕在镇里是不够这么多人住进驿舍的,他这个安排具体事宜的军吏怎么办?自己纵是想补贴些进去,那也无能为力,这半年多来,他老窦何时有过几个大钱傍身了?如若要放,触犯军规这周快恐怕有的是说辞推脱责任,身为军吏,他老窦的托辞在哪里?况且放亲眷进去,一旦一些个新卒,哪怕只有那么一两个,深夜时候千方百计带家人逃脱了轻兵营直奔党项甚或契丹而去,谁吃罪得起?
“不如先将人带进去都在营地里等着,左右百将今日定会回来,待他回来之后再听处置,如何?”想半天窦老大只能提出这么个折中的安排。
周快按着刀柄也直挠头,他本是头等骑军里的骁将,这样的境地,这样的琐碎何曾碰到过?窦老大这样提议,他也只好应允,再三道:“只好权且这样安排,窦军吏,回头你也不能忘了去驿舍里问好价钱,若不然,这百多人晚间怎么过夜?另外,亲人团聚,这是喜事,想必谁也不愿受扰,晚间怎样安排值守,你也想想咱们先拿个主张,不能干等着百将回来。”
对这个考虑窦老大实实在在能听得进去,卫央身为百将,又能在孙四海那里讨来不小的面子随意出入轻兵营,更有内卫府那样的朋友,恐怕他是用不到家眷来探看的。至于别人的家眷来了该怎样安排,就算他能有一千个法子来安排,可身为卫央点起的军吏,如若不能将这样的份内的琐事都安排停当,以窦老大自问,恐怕他这个军吏是当不了多久了。
想要将这些琐事办地使卫央满意,如今便离不开周快的支持,有周快托付以事情,办妥之后显出他窦老大的本事是小,教卫央待他这个军吏满意,不认为只是出于手头无人可用在在筷子里头拔旗杆才暂且委任的,那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窦老大算是瞧出点味道来了,卫央上上下下这样跑动折腾,说不准甲屯调防马家坡子镇也是他的能耐,既如此,岂非不愿上了战场在这番大战里送命了?这人既有能耐办到这样的事情,难说渐渐脱离轻兵营至少远离战场便没了可能。只有紧跟着这个有本事的人,窦老大认为才能最大可能地也随着远离去送死。
彼此各怀着心思,将一众探亲的都接进了营地里,周快亲持器械在军库之类要地左近巡逻,眼瞧着人家一个个便是明日上战场送死去,今日也有亲眷可来探看,想想自己,由不住怒火高涨,罢了意兴萧索,靠着军库的门有一丢没一丢打盹,恍如一头假寐的饿虎。
不知不觉间,天空微微斜下的光熙已教军舍挡出了惨淡的长长的影子,一动不动蹲守着军库的周快被窦老大与陌生人的脚步声惊醒。
抬头一瞧,来人身穿皮甲,经由窦老大短暂介绍,知是本镇乡将赵某。
“可是驿舍不肯帮忙么?”窦老大满面怒色,赵某也浑身在发抖,周快抱着刀站起来问,一边往自己军舍里走,他随身倒是带了几贯大钱,这里的驿舍只一处是官营,只要不劳烦那一处,别的能使钱的,那便只好使钱。
“倒不是,南县来了一伙人,领头的连个县尉都不是,明火执仗要拿本镇的人。”赵某跟着周快走,一边飞快说道。
“南县?”周快讶然,“这里并非南县地界,他来拿的甚么人?可有刺史府公文么?”
窦老大哼道:“甚么公文,连个县尉都没有,一群捕快哪来的公文?咱们是轻兵营配军不假,可赵乡将身为本镇乡将,也教这些泼才一顿好生训斥。”
周快立时警惕起来,他来甲屯时候孙四海便说过这个新卒屯的奇怪。卫央自是这奇怪之人里的第一个,这人想要千方百计躲开战事,而自己那窝心的遭遇又不能再使自己如往常一样畅快地上战场死且不惧,如今卫央率这甲屯想要远离这一次的九死一生,周快也想在这甲屯里守着庇佑躲开一些个人的背后冷箭,因此将这马家坡子镇周快也看地十分有重量。
如今有不相干的县中捕快竟来这里拿人,就算是所拿之人犯了天大的干系,没有刺史府公文,守备营也不能任由恣意妄为。
想起自己的往事,周快问窦老大与赵某:“以二位想来,此事当如何处置?”
赵某喝道:“以某心思,乱棍打出去便是了。如今本镇为守备营守备,便堪作是镇署舍的上司,因此前来请示。”
“这一伙人如今分出一拨就在营门外。”窦老大却提起另一件事情,抬头看着周快的黑脸平静地说道,“昨夜里周队正令咱们一伍弟兄值守镇头口子到晌午时候才换,那一伙杀才说这一伍弟兄里有与南县一桩官司甚多瓜葛的,要将这一伍弟兄全数带回去。”
周快勃然大怒,拄着刀嘿然冷笑:“再是轻兵死士,咱们也还是大唐的锐士,上阵杀敌哪个也少不了。这样找上门来欺辱深重,以某往日时行事,先拿起来打杀他的威风,详问端地再看分辨,老窦,你是随百将有些时候的人,若百将在,如此该当如何?”
窦老大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拿起来先问个明白再说!”
话一出口,窦老大立马后悔,这周快明情是在试他,他是卫央不在时唯一可作监营将的队正,主意只消他来拿便是,既主意已定,何必又问自己?
周快粗犷的黑脸上闪过一点笑容,提刀在手令窦老大:“那好得很,老窦,你去点二十个信得过的弟兄,将这伙杀才先留下,待百将回来,倘若咱们有做错的,某自独来承担问责!”
窦老大不受他的激,点头应下令,又问:“这伙泼才反抗起来,咱们能强留么?”
周快环眼下肌肉一抽,森森的阔刀拔出半截,冷冷道:“有客上门,怎能不等主人归来便草草告辞?天不留客,咱们强留!他敢不留,这里是守备营,譬如军州一般,不在南县汛地,以窥探军备罪名一刀杀了,又能奈咱们何?!”
赵某火上浇油般又怂恿了一句:“不错,这里并不属南县管辖,他敢趾高气扬私离汛地来抓人,咱们凭甚不能强留?事后上头要是问起,镇署舍与周队正一道受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