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苑,凉亭中。
舜音坐在石桌旁,手里把玩着竹蜻蜓,爱不释手地转来转去,唇边漾着开心的笑意。
“铮儿,你这竹蜻蜓做的真好,模样精巧,拿在手里一点也不沉,你何时学会的?”
“寺庙中清苦,我小时候没有东西玩,有一次看到香客怀里抱着孩子,那孩子手里就拿着竹蜻蜓,我觉得有趣,便自己琢磨着做了,没想到后来还真做出来了。”
琉铮脸上露出纯稚笑容,声音里含着几分高兴,似乎一点也不为那段清苦的日子而难过。
舜音浅浅笑了笑,压下心中的酸涩,柔声问:“你师父对你好吗?”
“师父救了我的命,还让我在寺庙中长大,对我很好,我从小就跟在他身边,跟着他习武,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他把自己的人生目标、敬仰和信奉的一切都加诸到了我的身上,我以前把他的目标当做我的目标,把他敬仰的、信奉的一切,当作自己想要的。”琉铮唇角无意识扯出一道弧度,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直到遇到皇长孙,皇长孙派人教我读书、习字,我才逐渐分辨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路。”
舜音想起琉铮的师父是僧人,而僧人所信奉的应该是佛祖,她不由掩唇而笑,“你师父难道是想让你留在寺庙里一直做小和尚?”
琉铮微微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眉眼微垂。
舜音发现琉铮来了景云宫后就有些闷闷不乐的。
她看了他一会儿,劝慰道:“铮儿,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乱嚼舌根,说了让你不开心的话?这里人多口杂,难免什么人都有,你不用理会他们说什么,只要好好做自己,总有一天他们能了解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琉铮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干涩,“阿姊,你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我是暗卫,杀过人、见过血,也许根本就跟你想象的不一样,我或许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弟弟。”
“说的什么傻话,不管你是什么样,你都是我的弟弟,这一点是无法改变也不会改变的,我从来没想过要哪种弟弟,你是哪种弟弟,我就要哪种弟弟。”舜音笑了一下,声音温和,“我又不是没见过你杀人,也不是没见过你审问秋萍,你做那些事都是你的职责所在,阿姊不会怪你的。”
琉铮目光紧紧的看着她,感动的抿了下唇,紧张道:“如果我有事瞒着你和外公,你会原谅我吗?”
舜音抬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纱,想起自己藏起来的‘白胡子’,心虚的清了下嗓子,“谁还没有点不好意思说的小秘密,只要出发点是好的就无妨,我们是一家人,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琉铮眉心松了松,望着舜音脸上的面纱,疑惑问:“阿姊,你脸上为何戴着面纱,不热吗?”
“……还好,不是很热。”舜音擦了下额头上的汗,“这里蚊虫多,我戴这个是为了防蚊虫。”
琉铮微微拧眉,“夏暑难消,还是要多多注意,免得中暑,我刚才在来的路上遇到一名太医,听说是萧世子病了,他的丫鬟正请太医过去诊治,好像是肠胃不舒服,今天早上都没起来。”
舜音想起萧从恕昨日被墨醉白揍的那几拳,基本拳拳到肉,想来萧从恕也不会好过。
她心情好了一点,留琉铮在清水苑吃饭,不过天气太热,她就不亲自下厨了,琉铮听到她这般说,暗暗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说好。
接下来两天,萧从恕都对外称病,没有出过屋子,舜音也没有出过清水苑,她日日被墨醉白看着上药,一次次被墨醉白亲手抹上厚厚的药,只能戴着面纱见人,偶尔琉铮和花明疏会过来找她聊天,日子悠闲,倒是没有无聊。
这日,墨醉白从外面走回来,才走到清水苑门口,就听到院子里传来舜音愉悦的笑声,像铜铃一般,清脆悦耳。
他迈过门槛,往里走了几步,见舜音坐在树下的秋千上,冰兰和萌兰在后面推着她,她越荡越高,裙摆飞扬,脸上扬着明媚的笑脸。
她下巴处的青紫已经好得七七八八,用薄薄的胭脂就能盖住痕迹,所以她摘了面纱,露出光洁的娇靥,颜丹鬓绿,在阳光下盈盈动人。
墨醉白驻足看了片刻,抬脚从后面走过去,挥手让冰兰和萌兰退下,走上前去亲自给舜音推秋千。
墨醉白手臂有力,轻轻松松就把秋千推得更高,舜音雀跃的欢呼着,冰兰和萌兰相视一笑,默默退了下去。
墨醉白一口气推了十来下,舜音不知道身后换了人,回眸嫣然一笑,眼底盈满了亮光。
“你们推了这么久该累了,先休息一下……”
她对上墨醉白的漆眸,声音戛然而止,唇畔依旧带笑。
墨醉白手臂放在秋千两侧,她回头的时候随着秋千荡进墨醉白的怀里,墨醉白没有躲开,垂目看着她,从舜音的角度看,她仿佛被墨醉白圈在了怀里,是稍微低头,就能吻上的距离。
两人对视片刻,墨醉白下意识地转开了视线,忽然有点不敢看她。
舜音莫名有些不自在,低头整理了一下衣摆,头也不抬问:“你怎么回来了?”
“陛下去了戏台看戏,我不喜欢看,就回来了。”墨醉白继续给她推着秋千,不过没像刚才推的那么高,只是不紧不慢的往前推,跟她说着话。
舜音听到这里,眼眸亮了亮,“你今天再没事要忙了吗?”
墨醉白看她的表情就明白她有话要说,“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舜音抿唇一笑,眼眸中流露出两分讨好,意有所指道:“我来景云宫这么多天,还没去跑过马呢,听说这里的地势很适合跑马。”
墨醉白明白过来,故意挑了挑眉,像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一样,“是么,那挺可惜的。”
“你觉得该怎么办?”舜音疯狂暗示。
“我觉得……”墨醉白顿了顿,看了一眼舜音满是期待的眼神,“我觉得骑马虽然好,但是在这里荡秋千也不错,我看你刚才就挺开心的,风吹在身上还很清爽。”
“秋千回京城也能荡,但是想在京城找到这么适合骑马的地方可就难了,再说了,骑马也能吹风。”
墨醉白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舜音等了半天,见他再没有下文,气得嘴唇抿了起来,胸口一起一伏,眼睛瞪着墨醉白,眸中全是无声的控诉。
墨醉白绷了一会儿,没忍住笑了出来。
“我早就让人给你准备了一匹小白马,现在已经牵到草场上,就等你过去了。”
舜音一下子跳了起来,神色激动雀跃,立刻明白过来,“你本来就准备带我去骑马?”
“今日天朗气清,用来跑马再适合不过,我就是回来接你去骑马的。”
舜音不满的抿了下唇,嘴角却是止不住的上扬,“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还让我……”暗示了那么久!
墨醉白慢悠悠道:“这不是难得看到娘子跟我撒娇,我想多看看么。”
“谁跟你撒娇了!”舜音轻哼了一声,迫不及待的拽着他往外走,“我们现在就去。”
“别急。”墨醉白看着她身上的鹅黄襦裙,“先回去换身衣裳。”
“不用。”舜音脚下不停,现在只想快点看到那匹小白马,“你娘子我马术高超,不穿骑装也能好好骑马。”
墨醉白只能跟着她往外走,一路来到草场。
江非牵着马等在树下,嘴里叼着一根草,看到他们走过来,连忙把嘴里的草吐了,牵着马走过去。
舜音看到他手里的马,眼前一亮,墨醉白给她准备的是一匹通体雪白的宝马,皮毛上没有杂色,马的眼睫毛很长,眼睛大大的,看起来很乖,马尾垂在身后扫来扫去,马毛一点也不乱,特别干净漂亮,舜音一看就很喜欢。
她以前也有一匹马,不过回京的时候没带回来,留在边关了。
舜音走过去摸了摸马鬓,小白马乖乖的垂下头来,舜音不由笑了一声:“好乖啊。”
江非站在旁边笑呵呵道:“这匹马本来性子就乖,又是驯马多年的老师傅亲自驯出来的,再挑不出比它更温顺的马了。”
舜音看着白马长长的睫毛,眼中满是惊艳,“它还很漂亮。”
江非对答如流,“可不是么,它才一岁半,模样已经是一众马里最好看的了,跟您极为搭配,用来做您的坐骑正好。”
舜音点点头,越看小白马越喜欢。
一直默不作声的墨醉白忽然开口:“江非,你先回去。”
江非还没聊够,只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墨醉白靠过来,跟舜音一起摸了摸马背,“给它取个名字吧。”
舜音看着低头吃草的小白马,“白如雪,嫩如芽,就叫雪芽。”
“雪芽……”
墨醉白轻轻唤了一声,雪芽好像能听懂一样,抬了抬头,惹得他们笑了起来。
墨醉白把自己的枣红马牵过来,枣红马十分高大,四肢修长有力,一副冷峻的模样,雪芽在它旁边显得十分娇小。
雪芽撂了撂马蹄,过去蹭了蹭枣红马。
舜音瞧着有趣,看了看高高的枣红马,“你这马叫什么名字?”
“烈阳,它性子有些烈。”
舜音把雪芽牵回来,动作干净利落的翻身上马,挑衅的看了墨醉白一眼,“我先走一步,你有本事就来追我。”
她扬起马鞭,直奔远处而去,惊起一树雀鸟。
漫山遍野的野草恣意生长,草长莺飞,裙摆飞扬,鹅黄的身影给广袤无垠的旷野增添了一抹亮色,如天上的燕雀,自由而肆意。
雪芽看起来娇小,跑起来却速度迅猛,如舜音一般,看似柔弱,实则坚韧不摧。
墨醉白轻轻眯起眼睛,眺望着那抹如飞影一般往前掠去的身影。
女子当中鲜少有如此着重速度的骑马方式,贵女们学习骑术时,大多以花哨为主,比的是谁的骑术精妙,如果能在马上站起来比几个花样,那就是高手,可舜音学马是在边关跟将领学的,着重的是速度和实用性,跑起来如射出去的箭羽一般迅猛飒爽,跟男儿比也丝毫不会落于下风。
他当初第一眼看到雪芽就相中了,觉得十分衬舜音,现在舜音骑在马上,果真清艳卓绝,明艳中带着丝英气,撩人心弦。
墨醉白勾起唇角,夹紧马腹,打马追了上去。
他先是落后一段距离,后来追上去跟舜音平行,雪芽和烈阳谁都不愿落后,你追我赶,飞快地向前奔跑。
舜音拽着缰绳,纤腰楚楚,跨坐在马上,微风拂着娇靥,无可挑剔的五官艳若桃李,青丝随风飘扬,她笑声阵阵,看向墨醉白的眼眸清澈明亮,眼中全是挑衅的明艳神色,顾盼生辉。
她很快又往前超了一段,墨醉白惊叹于她的骑术,不再掉以轻心,扬起马鞭,驾着枣红马向前追去,他们一前一后,掠过远处的山景,身影仿佛画中人。
舜音许久未这么痛快的骑过马,借此机会一次骑个过瘾,直到夕阳落到西方的天边,她担心再骑下去会将腿根磨破,接下来几日会难以出行,方才勒住缰绳,将马停了下来。
墨醉白跟她一起下了马,他把马牵到附近的河边,把它们拴在树上,让它们在那里喝水歇息。
两人在附近找了一片山坡上的草丛坐下,这里风景如画,能看到远处的夕阳余晖,山坡上开着迎风而立的小花,不远处的瀑布飞流而下,流水溅在光滑的石头上,溅起巨大的水花,流水声不断作响。
舜音摘了一朵小野花在手里把玩,墨醉白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两壶酒,她愉悦的接过酒壶。拔掉壶口的木塞,低头嗅了嗅。
酒香四溢,芳香宜人,味甘而清新,竟然是清酒。
她怔了怔,转头看向旁边的墨醉白,“怎么会是清酒?”
“你说好喝,我便也想尝尝。”
舜音轻笑,低头小小的饮了一口,难以抑制地想起了萧晏琅。
萧晏琅是皇长孙,从小生在有很多规矩的地方,他习惯了那样的生活,从来不在外面表露自己的喜好,遇到喜欢吃的不会多动筷子,遇到不喜欢吃的也不会眉头紧皱,想要得知他的喜好实在是件难事。
舜音偷偷观察了许久才知道他喜欢喝清酒,他不会多饮,但每次喝时都会眉宇舒展,露出品味的神色,于是她买了一壶清酒回去尝,从那以后,她每次想他了,都会饮一杯清酒。
成婚之后,舜音已经很久没有喝过清酒了,此刻尝到熟悉的酒香,她不由浅笑了一下。
墨醉白晃了晃酒壶里的酒,见她不说话,低声问:“在想什么?”
舜音看着逐渐隐没于天边的火红落日,轻声道:“想起了一个喜欢喝清酒的人。”
墨醉白神色略顿,“是你的朋友吗?”
舜音摇了摇头,喝了一口酒,舌尖蔓延着一点苦涩的味道,“只是我认识的人。”
她喜欢的那个天之骄子的少年,曾经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好郎君,他如朝阳般绚烂夺目,她虽然不会自怨自艾,但也没想过能嫁给他,更没想过能跟他成为朋友,她就只想做一个远远看着他的人,偶尔让他知道,喜欢他的那个姑娘很好,也是值得人喜欢的。
墨醉白看着舜音怀念的目光,忽然意识到,她喜欢的人是萧晏琅,而他现在是墨醉白。
他明明就坐在她身侧,她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是他,可他心里却莫名泛起一股酸来,他想让她记得萧晏琅,又不想让她惦记萧晏琅,一时之间十分矛盾。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味道从喉咙里蔓延开,这股辛辣冲散了他心口的酸涩沉闷之气。
他呼出一口气来,“既然只是认识的人,就不要再想了。”
夕阳逐渐落了下去,微弱的余晖撒在舜音的身上,像是给她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光,隐隐绰绰,勾勒出她微微弯着唇的侧颜。
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怅然,“不想了。”
人要往前看,不能总是回头去看那些逝去的,现在上天既然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她绝不会再沉浸在这些遗憾当中。
夜幕落下,明亮的月光照亮整个夜空,萤火虫从草丛里飞了出来,雪芽和烈阳交颈站在河边喝水。
舜音借着最后一点光亮,跟墨醉白碰了碰酒壶,仰头将剩下的酒都喝了下去,这个酒壶不大,里面的酒水刚好够喝。
她脸颊爬上如霞光一般的红润,酒意微醺,随着夜色加深,眼睛逐渐看不到东西,眸中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萤火虫飞舞在她周围,她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淡光。
她晃了晃眼睛,看着周围若隐若现的光点,抬手扶了扶额头,“这就是传说中的眼冒金星吗?我是不是晕了。”
墨醉白看的好笑,拿下她手里的空酒瓶,“是萤火虫。”
“我还没看过萤火虫长什么样子,只在画中见过,漫天飞舞的时候一定很美吧。”舜音做出仰头看的姿势,眼神却是空洞的。
墨醉白握住她的手,抬起她的一根手指,轻轻碰了一下从她面前飞舞过去的萤火虫,触感鲜明,舜音微微缩了一下手指。
“这就是萤火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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