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上面前将下官批得无地自容,你说,你很有道理么?”
“张嘉贞张宰辅,此事,我张说一无舛错!”
年前,广州都督裴伷先因处置一名官员过于严苛,引起广州官场动荡,大小官员纷纷上表朝廷,控诉裴伷先刚愎自用,以严刑峻法对待下属,有人甚至上京大告御状,在明皇面前哭诉裴伷先的种种不是。明皇十分生气,命刑部将裴伷先押解进京,交由大理寺勘讯。那裴伷先的伯父裴炎在高宗时为相,刚直不阿,被武则天杀害。裴伷先颇有其伯父风骨,抵死不认为自己有罪,在大堂上,与大理寺官员激辩,大理寺官员倒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明皇闻说,叫大理寺将裴伷先押到紫宸殿,与三位宰相和六部高官一同询问裴伷先。天颜近在咫尺,裴伷先却毫不退让,仍是振振有词,口口声声说那班墨吏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统统应该乱棒打死,把明皇气得吹胡子瞪眼,怒视着裴伷先说不出话来。
张嘉贞见不能压服裴伷先,故伎重演,请明皇像对待姜皎一样,对裴伷先施以廷杖,他奏道:“陛下,裴伷先狂妄至极,胆敢与当今天子斗口,这样的官员实在是天下少见,不让他尝尝皮肉之苦,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他不敬重陛下,陛下也不必体恤他,用大板子狠狠地教训他一顿,叫他今生今世永远都忘不了,看他还敢在陛下面前妄自尊大。”
明皇对裴伷先已是气愤已极,铁青着脸,马上叫御林军把裴伷先拖出去狠狠地打:“张爱卿言之有理,不打他就不知道厉害,给朕狠狠地打,他有风骨,不求饶,就往死里打,打死他!”
大板子真的要打在身上了,裴伷先却毫无畏惧,摔开御林军兵士的手,自己趴到了地上,等着受刑。
殿上诸人面面相觑,无人敢于为裴伷先求情。这时,张说站起身来,扬声说道:“陛下,请暂缓对裴伷先用刑,微臣有话要说。”
明皇严厉地看着张说:“你有什么话?等打完了他再说不迟。”
“陛下,等打完了,微臣的话就显得多余了。因此,请陛下还是听完了再用刑,如果陛下觉得微臣的话没有道理,再狠狠地打他一顿也不为迟。”
“好吧,你说。”
“陛下,前人有云:儒者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此前姜皎冒犯天威,离间帝后,实属罪大恶极。以为臣所见,如果他实在是罪不能恕,那就应该向天下公布他的罪恶,公开处以极刑,而不应该让他当庭受辱,杖责六十,对一个士人来说,这是何等大的耻辱!所以短短十几天时间,他就一命呜呼。人命只有一条,人死不能复生,如今再想让他回返人间,是绝不可能的了!既然姜皎的事情已经不能挽回,在裴伷先身上,陛下,恕微臣直言,您不能再犯像对待姜皎那样的错误了。
听了张说的话,明皇沉吟无语。眼前满是姜皎的音容笑貌。还是临淄王的时候,他就与姜皎交好,姜皎虽然没有什么大本事,但对自己说得上是忠心耿耿,从无二心。一直追随在自己左右。只为了废后一句话,往日恩宠一扫而光不说,还搭上了一条性命。如今想起来,悔之无及。
张说看出明皇已经被自己说动,他趁热打铁再接再厉:“再者说,君臣之间有礼有义,朝堂上一团和气,治理天下才有把握。身为高官,动辄被打板子,岂不是让天下的士大夫都寒了心,他们对朝廷离心离德,纵有再好的良策,没有人执行下去,那就是空中楼阁一无用处。”
明皇已是口服心服,他赞赏地看看张说,当即下旨:“张说言之有理,那就先把裴伷带回大理寺,再从容勘讯,若无大罪,就随他去吧。”
裴伷先免受了一场皮肉之苦,被大理寺少卿带人押着走了,张说面有得色,而张嘉贞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到最后紫胀成了猪肝色。他心中一直不了然,以为张说当着明皇扫了他的面皮。想找个机会质问张说。今天,终于一吐为快了:“你倒是当了个大好人,裴伷先要感谢你一辈子,又得了圣上的欢心,恶人都让下官一个人当了。你只图你自己上嘴皮碰下嘴皮,说着痛快,想过别人没有?想过给别人留点面子没有?”
张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张大人啊张大人,都说你睿智过人,难道你看不出来,下官正是为了众人着想,所以才冒着触犯天威的危险,以一己之力,为裴伷先折辩。只可惜你饱读诗书,竟然参不透下官的一片苦心。”
“你有什么苦心?只不过为了炫耀自己耍弄嘴皮子的本事,夸夸其谈蒙蔽圣听罢了。”
“张相,你难道还想不明白?不论是谁,都不可能当一辈子宰相。如果圣上受人怂恿,经常责打重臣,今天是他,明天会不会就轮到你名下了?开了当众廷杖的先例,难保自己没有那一天,当庭受辱,那种滋味恐怕常人是体会不到的。张相,请你海涵,下官那日在朝堂上说的那番话得罪了你,可是,也请你明了,下官并不是只为了裴伷先一个人,而是为了天下的士人君子!”
一番谈论,有根有据有理有节,张嘉贞沉默了,暗自叹服张说比自己想得远,看得开。两个人默默无语地走出了兴庆宫通阳门,一揖作别,各自东西。
时交寅时,上元之夜即将过去,东方已经显出了一缕鱼肚白。崔巍的皇城还笼罩在一遍浓重的夜色之中,一座座宫殿黑黢黢的剪影寂然而立,多少有喜有悲浓墨重彩的故事曾经在这里发生,而又有多少将要在这里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