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少府卿熊琨先后请奏,不但同意在南阳设置守、相两府的建议,还对章邯此人大加赞赏,极力保举章邯为南阳的新郡守。
章邯到底何许人也?为何宗室、楚系同时保奏一个有关东系背景的中下级军官?
这里面迷雾重重,扑朔迷离,咸阳不知内情的公卿大臣们愈发兴趣浓厚,甚至连秦王政和他的近侍大臣们都想知道这个章邯的背后到底是谁,但章邯的背景太简单了,简单得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秦王政下令,召见中尉卿张唐及其属吏章邯。
=
就在秦王政和他的一帮近侍大臣们在咸阳宫里第一次认识章邯的时侯,在咸阳城外一座大庄园里,几个权贵也在兴致盎然地议论着章邯其人。
这是一间雅致的木屋,位于某个不知名的山岗上,被刚刚露出新芽的几千棵大树遮掩得严严实实。
武烈侯公子宝鼎、御史大夫昌文君熊炽、右更南部军副率王贲、隗氏家主隗藏和墨家钜子蒲溪子围坐于木屋中的案几四周,轻松交谈,气氛融洽。
章邯是什么人,为什么突然被咸阳所瞩目,熊炽比较清楚,但他无法理解的是,公子宝鼎为什么如此器重此人?仅仅就是为了熊闵?
“你为什么如此看重他?”熊炽直截了当地问道。
这个问题也是众人心头最大的疑惑之处,所以当熊炽问出来之后,大家都望着宝鼎,等待他的答案。
“如果我们都不在了。”宝鼎指指众人,又手指咸阳宫方向,“如果大王也不在了,谁可以独自支撑大秦?谁可以力挽狂澜于即倒?”
“章邯?”熊炽吃惊地问道。
“章邯。”宝鼎郑重其事地点头,神情异常严肃。
众人面面相觑,目光中无不露出匪夷所思之色,章邯在他们心目中的份量突然加重。这个评价太高了,尤其这个评价是从武烈侯的嘴里说出来,那无疑有一定的可信度。武烈侯自己就是个传奇。看看这座小木屋里的五个人,这五个人代表着当前咸阳六大势力中的五个。几十年来,在没有公子宝鼎的时侯,他们绝无可能坐在一起。
说实话,当他们刚刚走进这间小木屋的时侯,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们竟然会坐在一起秘商国事,决定大秦王国的命运,决定天下的命运,然而,当公子宝鼎把他的全部想法,把他对未来的整体谋划,详细说出来之后,他们突然发现,他们现在竟然是这个天下的主宰。
“你确信可以控制章邯?”王贲担心地问道。
“我为什么要控制章邯?”宝鼎笑道,“我们为什么能坐在一起?因为我们有共同的利益诉求,所以我们坐在了一起。我们今天坐在一起笑谈甚欢,是不是说从此以后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矛盾,没有血腥残杀?当然不是,我们的矛盾会越来越大,我们的斗争会越来越激烈,但这并不会阻碍我们下一次继续坐在一起高谈阔论,因为矛盾也罢,斗争也罢,都是我们整体策略的一部分。我们的目标是控制朝政,控制国策的走向,让国策为我们服务,从而谋取利益的最大化,并且一代代延续下去。”
“我控制章邯有什么意义吗?”宝鼎继续说道,“就如我刚才说的,做大王有什么意义吗?大王也罢,朝堂上的公卿大臣也罢,说到底都是为了利益最大化。治理王国的最终目标是强国安民,让国祚世代延续,从而保证君王和公卿大臣们的利益永远不受损失,但现在呢?现在大王借着强国的名义,正在一步步蚕食我们的利益,所以我们必须联合起来,想方设法控制朝政,控制国策,让君王和公卿大臣们按照我们设计的策略去治理王国,这样就等同于我们控制了王国,控制了王国权力和财富的分配权,然后我们就可以利益最大化,并且保证这个最大利益世世代代延续下去。”
“所以南阳的事就和这天下事一样,只要找出封君、郡守和相国的共同利益所在,那么南阳这盘死棋就活了。”宝鼎笑道,“甘罗也罢,章邯也罢,都是我大秦杰出的才俊,将来都是我大秦的鼎柱,这样的人理所当然要让他们发挥出全部的才能,为我们谋取利益最大化贡献出他们全部的力量。”
“未来,当我们吞并了六国,统一了天下,权力和财富都将急骤膨胀,所以,大一统,是我们坚定不移的目标,是大秦未来所有国策的基础。”
“从现在开始,大秦所有的国策都要围绕着大一统来制定,并且要为大一统之后国策的调整预先铺好路,做好充足的准备。”
“权力和财富是相辅相成的,我们手上握有多大的权力,直接决定了我们在未来能获取多大的财富,因此,中央高度集权对我们的策略是个致命的打击,为了阻止咸阳宫毫无节制地集中权力,我们必须拿出行之有效的对策。”
宝鼎最终的目的就是阻止秦王政过度集权,而阻止秦王政过度集权的办法就是在政治上确保军功贵族的权势,这通过外戚士卿贵族和军功贵族的联合来实现,在财经上却是以与民休养为原则来采取放任自由的经济策略,而这个目标的实现在建立在两大贵族团体的联合上。如果两大贵族团体先后被赶出中枢,在朝堂上失去了话语权,那宝鼎的策略就彻底失败,他试图改变历史轨迹的努力也就全部白费了。
目前老秦人虽然东山再起了,但他们需要时间巩固和发展权势,当老秦人的权势再度恢复到像武安君时代一样的强大,那老秦人的目标就基本上实现了,所以他们现在迫切需要楚系外戚在朝堂上给予他们足够的帮助。
楚系外戚面临的形势更为严峻。老太后还没有升天,不过病入膏肓而已,秦王政就迫不及待地动手了,这预示着老太后一旦死了,楚系外戚必定重蹈当年被赶出咸阳的覆辙,所以他们急需军方的力量,急需得到老秦人的援助。
公子宝鼎成了他们之间的桥梁。虽然过往的恩怨短期内无法消失,不可能重建当年宣太后、穰侯和武安君那等密切的联盟,但最起码在公子宝鼎的努力下,双方可以默契配合,互为援手。
巴蜀人是楚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旦楚系外戚遭到打击,巴蜀人在适当的时侯可以成为楚系的主导力量,从而确保楚系继续存在。楚系还是楚系,不过它的领导者由楚系外戚变成了巴蜀人而已。
早在晋阳的时侯,宝鼎就推测帝国的朝政长期控制在以隗状为首的楚系手中,这可能是导致始皇帝不立后不立储君的重要原因之一。如今宝鼎更加确信这种推测,因为他正在做这件事,他正在让巴蜀人在必要的时侯代替楚系外戚继续控制庞大的楚系力量。
今天宝鼎就把他的这种想法直接说明白了。因为谁也不知道老太后能支撑到哪一天,假如她在整个布局没有完成之前就倒下了,公子宝鼎还没有返回咸阳,老秦人也还没有指挥大军攻克赵国,宗室贵族和军功贵族都没有恢复到一定的势力,无法给予楚系外戚以足够的支援,那楚系外戚肯定要被赶出咸阳,到了那个时候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楚系被秦王政和关东人彻底摧毁吧?所以只能以退为进了,楚系外戚主动退让,然后把楚系的领导力量逐渐转移到巴蜀人手里,这样楚系不但保住了,楚系外戚也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熊启、熊炽等人都已经得到了老太后的暗示,当时他们还有些抗拒心里,认为老太后过份相信了公子宝鼎,高估了他的能力,但今天熊炽不得不承认,还是老太后手段高绝,果断支持公子宝鼎,在关键时刻给楚系外戚找到了一条进退自如的生存之路,而这条路,也只有公子宝鼎才能创造出来。
楚系毕竟太过庞大,秦王政肯定要打击,而出手的时机就在老太后升天之后,所以熊氏以退为进,由台前转到幕后,让巴蜀人在前面顶着,自己在背后指挥,小心蛰伏,耐心等待时机,将来的路还长着呢。
墨家则是老秦人的老朋友,墨家的衰落与老秦人的衰落同步,现在老秦人东山再起了,墨家崛起的步伐也快了。今日的墨家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学术派系,西墨更多时侯表现为一个拥有强悍力量的武装团体,但在宝鼎这个大策略里,墨家要尽快拿出全新的符合本利益集团的墨家学术,从而在学术理论上给法家学术制造阻力,尤其是要坚持“百家争鸣”的学术策略,坚决阻止法家一统学术。如果中土只剩下法家学术,那不但是墨家的灾难,是中土诸子百家的灾难,也是中土学术文化的灾难,更是本利益集团整体策略上的灾难。
大秦国策的根基是“法治”,统一后的帝国国策肯定也要以“法治”为原则,那国策的走向必然背离本利益集团的目标。国策离不开学术理论的支持,法家的学术理论本身没有错误,尤其韩非“法术势”三合一的理论很多方面有力推动了社会的发展,但坏就坏在法家士卿身上,为了小团体的利益,他们说服始皇帝罢黜诸子百家,这一策略成为导致帝国败亡的重要原因之一。
以公子宝鼎为首的利益集团的国策当然也是以“法治”为核心,但在理论上却不仅仅局限于法家的学术,还包括墨家、儒家、黄老学派等等,只要是有利于本利益集团的学术,那就拿来用,这也有助于坚持学术文化上的百家争鸣,所以,墨家的兴衰,在公子宝鼎的整体策略中至关重要。
墨家钜子蒲溪子走进这间小木屋的时侯,不知道墨家将在这场权力博弈中扮演什么角色,熊炽、王贲和隗藏三人更是不甚了了,不知道墨家为什么会被宝鼎邀请而来,直到听完宝鼎的全盘谋划之后,他们才知道墨家竟然承担了如此重任。
学术文化、舆论宣传,由此决定了人心向背,尤其是士人的人心向背,这直接关系到了王国的兴衰存亡,而王国的兴衰存亡则直接关系到本利益集团的利益,所以墨家在整个策略中的位置举足轻重,甚至直接决定了整个策略的成败。
因为整体策略太过庞大,从统一中土到中土统一后,从有利于本利益集团最大程度地攫取权力和财富的国策的初步成形到正式确立,到实施推行,再到代代延续,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所以它的基础建设是重中之重。
这间小屋里的某些人年纪大了,可能连统一都看不到,那么首先就有个接替人问题。公子宝鼎最年轻,他也是理所当然的领导者,他必须尽快返回咸阳主持大局,所以他要以最快速度解决南阳的事情。统一进程肯定要继续,但为了阻止秦王政和关东人进行财经制度的变革,未来两年楚系外戚和老秦人不但要联手阻止国策的修改,还要竭尽全力为大秦蓄积财富,而办法就是掳掠韩魏两国,同时尽可能避免与秦王政和关东人爆发直接冲突,这样本利益集团就能以最小代价赢取最大利益。
至于墨家,任务繁重,不但自身要进行学术创新,还要在学宫建设上有所建树,另外还要想方设法从关东六国延请各家名士到咸阳讲学,力求在学术上开始重新打造一个活力四射的新学派。
这场讨论直到第二天的黎明时分才结束。
=
回城的轺车上,公子宝鼎和隗藏同行。
隗藏很兴奋,这个策略中,最终不管楚系外戚的命运如何,巴蜀人都将迅速崛起,当然,假如巴蜀人代替楚系外戚控制整个楚系,那崛起之后的实力非常强大,所以隗藏对宝鼎极其敬佩。
“我有时候在想,你到底是人还是神。”隗藏感叹道,“为什么你总是能站在最高处,俯瞰这个尘世?”
宝鼎微微一笑。如果你也是从未来穿越而来,把这个世界看得一清二楚,而且偏偏还是一个大权贵,那你也会和我一样。“我是天才。”宝鼎说道,“如此而已。”
“那你能否告诉我,老太后还能支撑多久?能否支撑到你重返咸阳?”
宝鼎凝神沉思。蓦然,他想起来一件事,赵太后是在赵国灭亡之后死的,但她是三位太后中最后薨亡的一位,也就是说,华阳太后肯定是在邯郸失陷之前死亡的。宝鼎叹了口气,摇摇头。
隗藏眉宇微挑,略显激动地问道,“你肯定?”
“我肯定。”宝鼎说道,“但在赵国没有灭亡之前,在我没有返回咸阳之前,如果楚系外戚被大王全部赶出咸阳,巴蜀人就没有足够的时间接掌整个楚系。”
“如果武烈侯如此肯定,那我就回去告诉大兄,当前必须与昌平君、昌文君保持很好的关系,以便在老太后薨亡后,可以顺利接掌一部分楚系力量。”
宝鼎犹豫了一下,问道:“有件事我一直很疑惑,琴氏家主和大王是否有什么关系?”
隗藏神情一呆,半晌无语。
“当然,如果不方便的话,你就不要说。”宝鼎笑道,“但这件事很重要,它直接关系到我对整个局势的判断。”
隗藏摇摇头,“你听说了什么?”
“我在骊山看到一件事。”宝鼎把那夜在骊山行宫看到的一幕说了一遍。
隗藏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所以,你推测她和大王有什么亲密关系?”
“我想与大王私下见一面。”宝鼎说道,“我冒昧地恳请姐姐代为传讯,姐姐答应了。”
隗藏沉吟良久,说道:“如果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你相信吗?”
“我当然相信。”宝鼎毫不犹豫地追问道,“你可曾问过隗氏大兄?”
“我问过,他也不知道。”
“为什么?”宝鼎奇怪了。
“谁能走进大王的寝宫?”隗藏苦笑道,“眼见为实,我们都没有看到,如何确认?”
宝鼎哑然。的确,此事非同小可,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隗清是秦王政的女人,那一切都只能是估猜。再说,咸阳宫里还有华阳太后,耳目遍布,假如秦王政和隗清真的有那种关系,肯定瞒不过老太后。
“那么,除了大王,还有谁会邀请姐姐去王宫?”
“大王的夫人,楚国公主。”
“她们关系密切吗?”
“非常密切。”隗藏说道,“很小的时侯,她们就是朋友。”
宝鼎抓抓头,感觉非常头痛。
“我们兄弟也是因为这件事与她逐渐产生了隔阂。”隗藏说道,“大王对大兄越是亲密,我们就越是怀疑,很多事自然就要瞒着她,于是兄妹间的关系就慢慢变得生疏了。”
宝鼎能够理解,这种事一旦传开,对隗氏的声誉肯定是个打击,更重要的是,巴蜀人会成为朝堂上的众矢之的。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