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仪非常惊讶,她万万没想到身份高贵的熊闵竟然有自己的意中人。就是眼前这个英气勃勃的男人,但从宝鼎的语气中听得出来,这位年轻人的身份地位与熊闵悬殊太大,门第差距是横亘在两人面前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正如宝鼎所说,这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赵仪望着章邯,从他那双不屈的眼睛里看到了撕心裂肺的痛苦。宝鼎太残忍了,你可以拆散他们,但不能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活生生撕裂一个人。赵仪转目望向宝鼎,突然吃惊地发现宝鼎的眼中竟然隐含泪水。
宝鼎触景生情,思绪倏忽间便飞到了前世,飞到了那个痛苦的晚上,他的眼前浮现出学姐那双绝望的眼睛,耳畔仿佛又传来学姐痛苦的哭泣。
赵仪不知道宝鼎为什么流泪,但她可以肯定这不是同情的泪水。宝鼎的身上隐藏着太多的秘密,这一生自己或许都无法彻底读懂他的心。赵仪盈盈站起,挡在了宝鼎的身前,挡住了章邯和熊闵的视线。
“姐姐不要哭了。”赵仪柔声劝道,“公子说,他要补偿你,就是说。他会帮你。公子然诺仗义,他说帮你,就一定会帮你。”
熊闵蓦然惊醒,惊慌失措之际她竟然疏忽了宝鼎说的话,这时经赵仪提醒,心里顿时燃起一丝希望。
“你们好好商量,不要着急。”赵仪继续说道,“我和公子回避一下,等你们商量好了,再给公子答复。”说完她拉着宝鼎走进了侧室。
熊闵望着她的背影,感激不已,泪水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宝鼎走了,屋内的气氛稍稍松弛了一点,但章邯的心却跳得更厉害了。如果没有这位神秘的蒙面女子出面周旋,他会崩溃,他除了崩溃已经找不到第二条出路了。
“她是谁?”章邯嗓音颤抖,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裳。
“未来的蓼园女主。”
章邯目露疑惑之色,一时想不起这位神秘女子的身份。他不过是中尉府的一个属吏,当然不知道公子宝鼎已经和夜郎公主订了婚约。
宝鼎和赵仪进了侧室,相视而笑。
“你现在还有闲心管这事?”赵仪娇嗔问道。
“你看章邯如何?”
赵仪笑而不语。她没有识人之明,不过她对章邯的第一印象很好,一看就是个敢做敢担的男人。“你不能这样逼他。”赵仪柔声说道,“他也很无力,你要给他考虑的时间。”
“这本身就是个悲情的结局。姐姐太任性,继续下去,章邯肯定会死。”
“你也很任性。”赵仪挽着宝鼎的手臂说道,“你既然打算帮她。为什么今夜还戏弄她?明天整个咸阳都知道你和她出双入对,昌平君当然要对付章邯,以免给人坏了家门声誉。”说到这里她忽然想到了宝鼎的目的,黛眉轻蹙,以怀疑的口气问道,“你真的看好章邯,想把他拉过来?”
宝鼎郑重点头,“此人非池中之物,将来必是国之栋梁。我既然碰上了,当然不会放手。”
“你确信可以帮到姐姐?”赵仪担心地问道,“姐姐年纪不小了,虽然你可以借此机会再帮姐姐拖两年,但两年时间太短,章邯既使建功也不可能具备迎娶姐姐的实力。”
宝鼎眉头微皱,心里却不以为然。他的抱负是改变帝国命运,那前提自然是要改变一些重要历史人物的命运,而昌平君熊启和未来帝国栋梁章邯的命运当然在改变之列。这件事假若办成了,玉成了章邯和熊闵这段姻缘,那必将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事在人为。”宝鼎说道,“我总是相信奇迹。”
赵仪抿嘴轻笑。宝鼎自己就是个奇迹,这个奇迹一直在创造更多奇迹。拟目以待吧。
“走,我们去看看断臂先生是不是到了。”宝鼎牵着赵仪走出侧室,穿过一条幽静的回廊,然后看到四名黑鹰锐士守在一座小院门口。宝鼎以目示意,锐士恭敬点头,替宝鼎推开院门。
小院内只有一间雅致的木屋。两人刚刚走进去,宗越便出现在木屋窗边,冲着宝鼎和赵仪躬身致礼,“公子,公主……”
“先生到了没有?”
“已经到了。”
“苍头呢?”
“也到了。”
宝鼎微笑点头,与赵仪缓步而入。木屋内铜灯高悬,火盆四角而置,中间席上有食案,摆满各色佳肴。南山子、赵信、苍头相对而坐,脸色都很难看,显然之前的谈话并不愉快。
宝鼎东向而坐,扫了一眼食案上的酒菜,笑道,“楚人的菜或许不对口味,但楚人的兰陵酒天下知名,你们也不喝一口尝尝?”
南山子端起酒爵,浅尝即止,“我拒绝了苍头,即便那是公子的主意。”
宝鼎转目望向苍头。苍头冷笑道,“若要打消大王对公子的怀疑,必须损失一部分黑衣,这是没办法的事。”
宝鼎摇摇手,“都是一家人,凡事商量着办。争论毫无意义。先生可有对策?”
南山子摇头。
“现在既要打消大王的怀疑,又要救出韩非,时间又非常紧迫,非常困难。”赵信叹道,“一筹莫展啊。”
“损失一部分黑衣反而证实了大王对公子的怀疑,此举得不偿失,我也不赞同。”宗越在旁附和道。
“大王手段凌厉,茅焦和姚贾已经上奏,矛头直指韩非,韩非危在旦夕。韩非一旦出事,大王掌控了主动权,公子将极度被动。”苍头忿然说道,“此刻没有任何退路,只有壮士断臂。”
屋内陷入沉默。南山子神情冷肃,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正如宗越所说,损失黑衣未必能改变局势,搞得不好反而把公子宝鼎陷了进去。
宝鼎有些烦躁,冷声说道,“茅焦?姚贾?两个不知死活的老匹夫,竟敢在这时候冲出来对付我,老子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说到这里他转头望向苍头,“可有两个老匹夫的把柄?”
苍头没有说话。这个时候对付关东人,等于打秦王政的脸。激怒秦王政,会让局势更加恶化。
宝鼎又抬头望向赵信。赵信犹豫了一下,说道,“时机不好,现在刺杀,公子的处境势必更加艰难。”
宝鼎转目宗越。宗越沉吟稍许,说道,“茅焦是齐国人,到秦国之前他在稷下宫。嫪毐之乱的时候,他曾冒死劝谏大王赦免赵太后,在关键时刻给了大王一个台阶下。自此赢得大王的信任。”
“姚贾是魏人,曾在大梁做过门监,后来做了信陵君的门客。信陵君窃符救赵,滞留于赵国,姚贾随之转投赵国,继续追随信陵君。因为魏王坚决拒绝信陵君返国,信陵君前景黯淡,所以他的门客陆续散去。姚贾就在这种情况下转投到了平原君府上,一度赢得平原君的赏识,举荐其入朝为官。平原君死后,其势力受到打击,姚贾被赶出了邯郸,于是西奔咸阳,转投吕不韦,在咸阳逐渐风生水起。这次他奉命奔走关东诸国,破坏合纵,据说成效显然,大王加其爵升其官,予以厚赐,对其非常欣赏。”
宝鼎的脸上露出一丝阴笑,他从宗越的话里已经听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南山子和赵信互相看看,眼里都掠过一丝忧色。宗越不愧是搞秘军出身的人,很快就找到了姚贾的致命要害,只是,谁来“揭露”姚贾?谁来置姚贾于死地?当然需要一个赵人,而这个人已经呼之欲出了。
“你怎么看?”宝鼎问苍头。
苍头苦笑,神情复杂,知道宗越既然已经拿出了对策,宝鼎又是怒气冲天,姚贾算是完了,即使秦王政知道这是一个阴谋,但姚贾拿不出反证,秦王政也无力保住姚贾,而姚贾百口莫辩,再加上他过去的历史的确不好,其下场可想而知。
“公子,你必须考虑到大王的反应。”苍头劝道。“你置姚贾于死地,打了大王的脸,激怒了大王,大王又岂能放过韩非?结局可能是两败俱伤。”
屋子里除了赵仪,都听懂了宗越这番话背后所隐藏的阴谋,但赵仪也不是一无所知,她从众人表情的变化上敏锐地意识到宗越话里有话,现在听苍头这么一说,当即恍然大悟,原来公子宝鼎要诬陷姚贾,让姚贾背上一个大黑锅,以此来帮助他摆脱眼前的困局,并乘机打击关东人。
事实上,这等于是向秦王政公开宣战。你要杀我师傅,我就杀你亲信。
赵仪很害怕,她的良心良知让她无法接受这一切。几个人坐在一起喝着酒吃着菜,悠闲地商量着阴谋诡计,用无耻卑鄙的手段去杀一个无辜的人,她觉得这太可怕了,但她阻止不了。赵仪站了起来,面色苍白,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出了木屋。
宝鼎追了出去,看到赵仪站在小院内抱着双臂低着头,娇躯微微颤抖,不禁暗自叹气。他走到赵仪的身后,伸开双手将她抱进怀里,低声说道,“我们这些人其实就是草原上的野狼,一切都是为了生存,为此甚至不惜吞食同类。”
赵仪感觉冰冷彻骨,连打几个冷战,“你就是一头残忍的狼。”
“我本来就是来自荒漠。”宝鼎的思绪忽然回到了前世,前世和今世一样,虽然文明延续了两千多年,但人吃人的社会本质没有丝毫变化,不管统治者和统治制度如何变化,说到底就剩下三个字,人吃人。后世一位敢于直面黑暗放声呐喊的大贤最终消失在教科书里,原因就是他说了真话,而统治者不需要说真话的大贤,更不要有思想的敢于放声呐喊的百姓。
“这是一个人吃人的时代,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去吃人,否则必将被人所吃。”宝鼎的声音冷冰冰的,带着浓烈的杀气,“现在,蓼园四周群狼环伺,我不吃人,我将何存?”
赵仪的泪水流了出来。宝鼎的话就像一柄利剑刺进心里,让人撕心裂肺的痛,让人极度绝望。
宝鼎脱下大氅披到她身上,“在这里等我。”
屋子里的四个人再度争执起来。谁来做牺牲品?谁来做砍向秦王政的利剑?当然是赵国质子平都侯。
平都侯是赵国孝成王的儿子,当今赵王迁的叔叔。当初赵国孝成王在位的时候,在秦国做质子的是太子春平君。孝成王驾崩,邯郸派使臣到秦国要迎回春平君,同时遣平都侯到秦国为质子。结果春平君还未归国,郭开等大臣就拥立赵偃做了赵国大王,就是悼襄王。秦国当时的相国吕不韦有意混乱邯郸局势,于是让春平君归国,留平都侯为质子。春平君回到邯郸,非常明智地选择了兄弟齐心,出任赵国假相至今。秦赵连续大战,平都侯这位赵国质子随即在咸阳失去了人身自由。
宗越和苍头理所当然要求平都侯出面指证姚贾是潜伏秦国的奸细,这样才有足够的说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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