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又试探了一下。主审大员年少,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显然不够妥当。但这不是大问题,毕竟具体事务不需要他做,他只是主持大案的审理,控制大案的审查方向,有一个宗室公子的身份马马虎虎也够了。关键问题是他的爵位不够。在大秦,自第十六等大上造爵以下既是爵名,也是官名,宝鼎如今不过是九等五大夫爵,大夫级别,连个“卿”级都不是,一个中下级军官,当然没有资格审理这样一个关系到王国安危的大案。
秦王政提出,公子宝鼎资格不够,至于怎么解决,他不说,他把难题丢给了相国昌平君、御史大夫昌文君和一帮大臣们。
朝堂上,老秦人保持沉默。关东人也保持沉默。大家都把眼睛盯着楚系,看楚系如何解决。只要楚系拿出办法,从这个办法里就能估猜到楚系下一步将要采取何种对策。
昌平君熊启已经拿出了对策。目前形势明摆着,老秦武人就是要对付楚系,利用私盐大案打击楚系,但双方都清楚,这是鹬蚌相争,两败俱伤之举,最后渔翁得利的必定是大王。大王不但要打击楚系,更要收拾老秦武人。这次老秦武人骄恣枉法,公开与咸阳对抗,咸阳如果不予以严惩,不狠狠打击一下老秦武人的嚣张气焰,那咸阳的威信何在?大王的脸面又何在?大王肯定要秋后算帐,而老秦武人绝不会束手就缚,所以,楚系和老秦武人有了坐下来好好谈谈的条件。只要双方谈拢了,利益纠葛解决了,双方随即可以尽释前嫌、握手言和,联手抗衡大王。
楚系既然抱着要与老秦武人“议和”的打算,熊启当然要主动向老秦武人示好,给老秦武人一个暗示,于是,熊启在朝会上提议,要重新审视公子宝鼎在宜安大战中所立下的战功。
此议一出,秦王政就笑了。果然不出所料,楚系打算向老秦武人让步,以便达成妥协,联手与咸阳宫抗衡。好,寡人就等着你这步棋,只要你掉进了陷阱,再想爬起来就难了,不过,想把楚系诱进陷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要看宝鼎在咸阳如何审理私盐大案了。
相国既然提议重审公子宝鼎的战绩,那言下之意自然就是给公子宝鼎加爵了。关东人心领神会,当即奏请,给公子宝鼎加爵三极,第十二等左更爵。这个爵位属于“卿”级,在军中就是统军将军,虽然是最低一级的统军将军,但算是有资格审理私盐大案了。
诏书飞速送达晋阳。晋阳虽然非常不满,但这应该是咸阳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如果继续胁逼下去,显然适得其反,还是见好就收为上策。
宝鼎却是欣喜若狂,他的计策成功了,他的目的达到了,他终于可以回咸阳了。
当夜在行辕大帐内,王翦、桓齮、麃公和公孙豹坐在一起商量回咸阳的事。公孙豹坚持陪着宝鼎回咸阳,但王翦不同意。
“当年你在咸阳做的事太轰动了,你一回去,陈年旧事都会翻出来,对宝鼎有害无利。”麃(biao)公劝道,“咸阳不像晋阳,形势非常复杂,尤其在眼前这个时候,我们更需谨慎,步步为营,一步都不能出错,更不能给对手以任何反击的机会。”
“是啊,豹率,你离开咸阳二十多年了,今日的咸阳和过去的咸阳完全不一样,你冒冒失失跑回去,极有可能成为对手的目标。”桓齮也劝道,“虽然咸阳既往不咎,赦免了你过去的罪责,恢复了你的爵位,还任命你为北部军的将军,但一旦你回去,你就背下了擅自离开军队的罪名,回去纯粹就是添乱啦。”他伸手指指麃公,“有我们两个在公子的身边,你还不放心嘛。”
“直娘贼,早知道咸阳恢复老夫的爵位就是要阻止老夫回去。”公孙豹怒声说道,“咸阳那帮鸟人没一个好东西。”
“咸阳是什么地方?”麃公叹道,“咸阳一举一动莫不隐含深意,所以你暂时还是不要回去为好。”
公孙豹悻悻摇头,目光转向宝鼎。宝鼎微微一笑,说道:“老爹,你不要着急,要不了多久,咸阳就会要你回去,假若你不回去,大王肯定会派人来把你押回去。”
众人知道宝鼎说的是什么意思,一个个心知肚明,纷纷捋须而笑。
“好吧,既然你说得这么肯定,我就信你一回。”公孙豹不再坚持,冲着宝鼎笑道,“说说看,到了咸阳,有什么打算?”
宝鼎面带浅笑,眉头微皱,迟疑不语。
“这次咸阳给你连升三极爵,一方面固然是安抚晋阳军方,但另一方面也传递给我们一个讯息,楚系已经有了明确对策。”桓齮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在最后一刻背弃楚系,给了楚系沉重一击,导致他们在军方损失惨重,虽然他们还有杨端和和李信,但因为缺少像我这样的老将坐镇军中,楚系事实上已经无法控制军队了,所以,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们打算退一步。”桓齮看看众人,郑重说道,“以我看,退一步是明智之策,退一步,与楚系妥协,才能给老秦武人带来最大利益嘛。”
王翦、麃公和公孙豹都没有说话。
宝鼎望着他苍老的面容,心里忽然涌起一丝暖意。虽然我没能改变历史轨迹,但我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麃公还活着,桓齮也没有逃亡,他们两个的命运都被我改变了,不过他们两个的辉煌过去了,都要解甲归田,都要回家颐养天年。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幸福,对我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他们就像两棵守护河堤的大树,被滔滔洪水席卷而去,我却在他们遭受灭顶之灾的前一刻,把他们从历史长河里救了出来。我因此快乐,我独自享着这份快乐,人生也因此变得多姿多彩,将来如果我未能改变历史,我也能坦然接受帝国灭亡的命运,因为有些事我的能力可以做到,但有些事,我的能力做不到,天道并非人力可以挽回。
桓齮不知道宝鼎对未来的全部思路,王翦他们也不会轻易透漏,所以桓齮就事论事,认为老秦武人若想减少这次晋阳危机所带来的损失,有必要与楚系妥协,但宝鼎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骇然心惊。
“大秦的根基是老秦人,但自武安君一案爆发后,我宗室王族与老秦人之间的亲密关系随即破裂,双方产生了深重的隔阂。”宝鼎说道,“我的使命大家都知道,我从出生开始就背负着重振三姓五氏的使命,但这个使命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是弥补嬴姓王族与老秦人之间的裂痕,消除双方心里的隔阂,重建延续了数百年的信任。”
“大秦如果失去了老秦人,大秦的根基就倒了,若想让大秦世代相传,必须重建王族与老秦人的信任。”宝鼎望着凝视沉思的桓齮,微微笑道,“我的使命就是重建王族与老秦人的信任,这是我一生的使命,所以,此次返回咸阳,我绝不会与楚系妥协,即便遭到重创,粉身碎骨,我也决不退缩。”
桓齮叹了口气。宝鼎说得对,大秦国和老秦人是一个整体,是一座牢固的城墙,但现在这座城墙出现了裂缝,如果视而不见,任其扩大,城墙总有一天会轰然坍塌。看样子,宝鼎抵达咸阳之日,也就是腥风血雨降临之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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