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真的是玄商君?”
少典有琴点头:“我是。”
“你…你能离我近些吗?”
夜昙拽住夫君,少典有琴安抚道:“没事的。”
神祉缓步靠近,黑暗中卸下一片流转荧光,皎洁生辉。
那姑娘伸出手指要去触碰神祉的脸,少典有琴略向后退了些。
她没有摸到,但却露出一个天真的笑靥。
“玄商君。”青葵在一旁同他解释:“并非花无用,是太迟了。她心脉已断,毒发入骨。已是药石罔顾的弥留之际了。”
其余三人皆是沉默。
夜昙默上前,环住了夫君的胳膊同他十指交扣。而嘲风挠头无言。只好抱住青葵,让她可以在自己怀中伤感。
剥离这晚的惊异、诡异、邪祟之外,这屋内余下的原不过是个快死的姑娘,是个快死的孩子,十三四岁,奄奄一息。没有攻击性,也没有未来。他们原不必万般防备的。
小姑娘还在痴痴地望着玄商君。而此时夜昙只有无限心酸。
“你,你真好看。比所有画像里的都好看。你的眼睛真好看。”她喃喃称赞。
夜昙的心酸突然就被这句称赞击成了心碎。泪意上涌,笑着应她:“是啊。我夫君比外面那个丑塑像好看多了。”
“我能…摸摸你吗?”她又说。
夜昙点头“嗯”了声。少典有琴便不再躲,掌心向上递过去。那脏兮兮的小手绒毛般刮蹭在他手心,又胆怯地很快脱离。
小姑娘腼腆一笑,眼睫眨动,之后眸中竟流下一行血泪。
她胸前的褐色血迹开始大幅度扩散,逐渐蔓延至全身。
“他说的是真的…太好了…”
指指腰带,她说话的速度快了些,提炼出重要的句子,趁着自己还没被毒伤彻底杀死,一股脑儿地喘着气说着:“腰带…去月异山…赤月使从地道跑了。”
她的身子又开始剧烈抽搐,夜昙看见小姑娘衣襟下的腿竟开始化成血水流出。她惊愕大叫:“姐姐!姐姐!你快来!你救救她啊!你救救她!她在融化!她在融化!”
弥留无救已是令人心碎,这般残酷地死去可怎生了得!夜昙猛然想起皇城晚宴上惨死的宫门太监。自指尖往头皮处阵阵发麻心痛。而小姑娘也同那太监一样,受不住痛地惨叫起来:
“太痛了!太痛了!求你!求你们!”她蜷缩如虾,血色如泪。“杀了我!求你们杀了我啊!太痛了!太痛了!”
“有琴…”夜昙也已是满面惊泪。
“帮帮她。”
此时,生才是残酷。
少典有琴沉吟,干净的手摸过娘子颤抖的下巴,安抚她翻腾出有关痛苦的回忆。
“好。”
清光剑捅进了小姑娘的胸口。一切惨叫瞬止。
夜昙扑进他怀里抽噎。不敢再看。
“谢谢神君…谢谢神君…”
濒死之前一口长叹。小姑娘安详托付最后的话:
“神君,也求你救救月窝村吧…”
少典有琴虽然不解其意,但默然点头。
神君一诺千金,再也不会有人痛了。小姑娘微笑着融成一摊血水。流向四人脚边。
此间再无抽气声。
嘲风想到别处去,问:“葵儿,这毒同岳父大人和大监中的是不是一种?”
这话再度提醒几人。青葵道:“是。但毒性更烈。”
连白骨都没有剩下。
所以他们来太平道要查的,是不是就与这假庙背后之人有关?
把小姑娘的遗物收入法器后,四人在这屋子里默了好一会儿。
医家没救成病人,恶煞没揪出坏蛋暴打,神仙亲手杀了平民。今夜这出游所历,着实有些沉重了。
“她是人族。拥有来世。来世并不会记着此生的任何痛苦,只会平安顺遂。”
少典有琴续道:“昙儿想想这个,心里可好受些了?”
夜昙自然知道,闷闷点头。
嘲风一屁股坐在废墟上,拉着青葵冰冰凉凉的手给她取暖。尽量让大家轻松些道:“逝者不可追。我们还是捋捋今晚所见,包括这小姑娘的临终遗言。她说的那什么地道,在这个屋子里吗?赤月使又是什么东西?”
夜昙强迫自己运转思绪,莫再伤感。接着他的话说:“应该也是放网和恐吓我们的人。”
少典有琴:“她的腰带上有些奇怪的图案。说带着它能去月异山。”
“烦劳老七这个四界全书给我们说说月异山是什么山?”
结果玄商君竟摇头:“在我从天界出来前的四界奏折中从未提及过此处。下界巡查也未见过。”
嘲风摆手:“那差不多就是你不当神仙这几年新冒出来的。我们先找地道吧。”
四人起身便寻。不多时于墙壁尽头处发现一块活砖,甫一按下,地面果然开裂,露出一方刚够一人通行的入口,黑洞洞阶梯节节向地底延伸,通向未知之处。
“吓唬我们,杀了小姑娘的混蛋八成就是从这跑的。”嘲风拽下墙边熄灭的火把,打个响指重新点燃。“追吗?”
青葵摇头:“我们需要兵分两路。”
夜昙:“对,还有月窝村呢!”
嘲风半只脚都踏下去了,又回来,烦躁道:“可真是千头万绪!那我和葵儿去追劳什子赤月使,老七,你把腰带给我。你跟小姨子熟悉月窝村,你们去那。”
青葵:“我去月窝村。”
少典有琴:“青葵公主擅医术,的确该去救人。追踪之术,还是我和嘲风去为好。”
嘲风被提醒得想起什么,连忙赞同连襟:“对对对!我说错了。我和老七去追人。葵儿带着小姨子去救人!”
夜昙立刻知道这二位夫君是要把最危险的道路留给自己,微恼道:“你们两个想得美!当我这个恶煞不存在吗?姐姐和有琴去月窝村,我和姐夫…”
少典有琴捂住她嘴:“不可能。”
夜昙:“呜你让我去唔!”
青葵:“我一个人去月窝村吧。你们三个在地道追踪互相照应。”
夜昙、嘲风:“不行!一个人去村子也危险!”
青葵:…
再争下去,混蛋都要跑得没影了。
这时,庙外传来一阵马儿的嘶鸣!原是烈风脱离龙韬卫后寻着夜昙的气息狂奔而来,终于找到了他们。
夜昙一耳认出是自家被驯服后极度忠诚乖巧的马儿,与有琴对视一眼就冲了出去。
黑马焦急跺蹄,望见夜昙出来,兴奋向天咴咴叫。
“烈风你怎么来了?”
夜昙伸手去摸马头,马儿在她手中喷鼻晃着脑袋,之后马蹄在地上滑来滑去,似有许多话说。
夜昙是何等机敏之人,半个晚上又气又吓又伤心的,思维更是敏感敏捷,即刻反应过来:“是不是龙韬卫出事了,你跑来给我们报信?”
烈风恨不得疯狂点头。但身躯所碍,只能继续蹭她手掌。
“我说一句,如果‘是’,你就跺一下前蹄。如果‘不是’ 你就别动。”
烈风立刻跺了一下前蹄。
夜昙开始问:“龙韬卫有人受伤?”
没动。
“有人被下毒了?”
没动。
咦?不是坏事?夜昙继续:“太州城守来接应了?”
烈风四个蹄子交替狂乱地擦行!夜昙脑门哐地一热,扬声道:“接应没来?但是龙韬卫走了?”
烈风重跺蹄下去。正是如此!
夜昙心中寒意渐生——愿不闻虽是个粗野武将,但从来都是依令行事,他们四人还未回去,城守也未来接应,怎会突然改变进程夜半开拔行军?今晚之事桩桩件件太过离谱,看来他们四人是别想放松了!
“姐姐!有琴!姐夫!你们快出来!”
不远处的神庙入口,神君的丑塑像尚冲着她笑。之前被机关消息控制得裂开了口,也未缩回去。里面如今可看到一只管子,扰人视线的白雾就是从那里溜出…夜昙越看那丑塑像越恶寒。迫不及待想粉碎它,又喊一遍,“有琴!快出来!我们把这破庙毁了!”
一道蓝光自庙中闪过刹那。
半晌,衣袍角料由庙门后同样闪出。少典有琴和青葵并肩出现,在丑塑像、恐怖塑像边上荡开暖意融融的微笑给她。
二人在月光映衬下比之塑像的土黄色则是白皙如瓷。只是夜昙恍然,他们怎么像是失了些血色似的?定是她看了太多鲜血,眼中色感出了问题。
好歹终于不用把注意集中在塑像上,夜昙对着眉目如画的夫君松了口气,要把烈风带来的消息同他讲:“龙韬卫出事了!愿不闻这家伙提前开拔!我们得回去看看!”
“咦,姐夫呢?”
青葵道:“怕耽误时机,已下了地道去追人了。”
夜昙:“姐夫倒是英勇!有琴,你怎么没去?”
少典有琴流畅道:“他一个人就够了。”
夜昙:“虽然姐夫四肢发达,但是一个人…我也去吧!有琴,你骑烈风回军营主事!我们大约需要兵分三路了。”
少典有琴走过来,距她不远不近道:“昙儿,你过来些。”
夜昙懵然走近。哗地就被个禁制钻进了胸口。
她摸了摸,热乎乎的熟悉感觉。
“虹光宝睛?”她奇道,“你怎么又给我下这个法器?”
“我研究修改过。此番它不会再束缚你了,单是会以身躯保护你。昙儿。”
夜昙笑:“可是你自己就在我身边保护我啊?”
他抬起手,须臾放下往后退了一步:“主要是昙儿之前兵分两路的建议我觉得甚好。青葵公主需要人保护,而我又恰好熟悉月窝村,正是保护的不二人选,如同地动那日…”
他深深望向夜昙:“带着虹光宝睛,自己去追龙韬卫,可以吗?”
夜昙拍拍胸脯打包票:“当然没问题!你娘子可是四界第一恶煞,揍个擅自行军的人族将军还不是小意思!不过有琴,你怎么突然变了?”
她向前,少典有琴向后。
夜昙立刻因他的躲避警觉:
“你怎么了?”
少典有琴叹气,似找到了没有情的碎片模样,嬉笑着回答:“娘子果然冰雪聪明。其实刚刚你出来的时候我和嘲风先下了地道。那厮碰到了一处机关,冷箭从暗中射来,破了我些皮…”
他给她展示手心,一道仅仅擦过去的箭痕。的确是只破了皮肉,很轻。
但夜昙即刻怒曰:“嘲风就是个騃童钝夫!疼不疼啊?!姐姐给你上药了吗?”
少典有琴点头称是,得了娘子十足心疼。又轻松说:“那箭簇上有些不堪说的人族毒物…青葵公主已替我解了。但运功调息还需要几个时辰。待我休整好了,帮着青葵公主救助村民之后就去与你汇合。”
夜昙听前面半句急得跳脚,到“解了”才略略放心。姐姐的医术可比姐夫的一切靠谱百倍。但依然痛惜这几个时辰的夫君:“我陪你一起吧有琴。让姐姐去龙韬卫…不行,姐姐不会武。哎呀,早知道去皇城之前就把慢慢从南天门拽下来了。如今分身乏术…怎么放心离开你养伤?”
玄商君道:“昙儿太小看我了。你夫君好歹也是有十重金身啊。这点伤着实是…同那毒物一般不堪说了。”
青葵适时道:“是啊昙儿。只是调息。你自己才要小心。一人面对一军未知状况。莫要心急探查,等我们驾着奇鸳车去与你汇合。”
正巧帝岚绝给姐妹俩做了新的万霞听音,一人一只,也好随时通讯。
夜昙不舍望向夫君:“有琴,可是…”
少典有琴以袍卷起她,竟是有些急迫地放到了烈风身上。
“烈风,走!”
马儿得了神君使唤,驼起夜昙扬蹄便跑!夜昙抓住缰绳向后回首,尚在喊:“有琴!你好好休息!姐姐!你也注意安全!有任何新的消息我会传信给你们的…”
待一人一马身影远离后,玄商君一膝软倒在地。
青葵忙要去扶他,他抬手制止:“无碍。我们驾车前往月窝村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