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骂人的声音尖锐单薄,表情因为痛苦而变得扭曲。宣泄完愤怒的情绪之后,她的身体无力地滑下沙发,双手捂脸呜咽起来。
贺云奇沉默地凝视着她蜷缩的后背。骤然间他的思绪翻涌,过去的记忆如同袅袅上升的白烟,将他包围在其中。眼前女人悲伤的背影与记忆里的一个女人重叠起来。那一阵突然冒出的白烟来自女人嘴里叼着的香烟。她瘦得皮包骨,最小尺寸的衣服穿在身上都大了两圈。天气稍微热起来,她就只穿一件玫红色的吊带裙,胸前的根根肋骨清晰可见,手臂细如麻杆,枯瘦的脚腕上血管盘错如丝。
他们住在一栋破旧的公寓楼的顶层。当时他只有7岁,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只能通过伸缩楼梯上去的阁楼里。一起住着的还有另外两个女人。她们两个陆续出现,像被激烈的海水冲散、孤独生活的几条鱼在某处浅滩短暂聚集。他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们。
最常在他脑海里徘徊的一幕是他坐在阁楼脏兮兮的地板上,低矮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一个斑驳的电灯泡,散发出昏暗泛黄的光芒,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封闭狭小的空间令他窒息难受,特别是当楼下传来各种嘈杂的声音的时候。这些声音像铁盒子的四壁死死地包围着他,使他透不过气来。
某种令他畏惧的东西驱使他爬到地板上安装的移动门旁边,拉开一道小缝,趴在地上俯视下方。打开这扇门,他所处的昏暗逼仄的世界立即与下面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连接起来。他像一个隐藏自己的偷窥者,心惊胆战地看着下面的世界。从他的角度,他能看到形状像栗子的头颅和畸形的身影。他看不到她们移动的脚步,这给他一种错觉,好似她们不是在走路,而是被身上的衣服裹挟着飘动。暗红色闪动的灯光让眼前的一切变得迷离疏远。
他认出那条玫红色的吊带裙,裙子像活过来似的移动着,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穿着这条裙子的女人紧紧贴在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身上。两人越发亲密地抚摸起来,露出陶醉享受的表情,嘴里发出喘息声。他下意识地想逃避这些肮脏的东西,但他发现自己无法移动身体,好似有人在背后暴力地摁住他的头逼迫他看这一幕。女人正面坐在男人的大腿上,当她撩起裙子,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迅速地往头顶的方向瞥了一眼,把裙子放下来。她牵起男人的手,把他带进右侧的房间里,房门在男人急切的动作下重重关上。
他一直保持着向下俯视的姿势过了很久,直到手臂和肩膀发麻僵硬,身体失去支撑倒在地上,眼泪已经浸湿了他的衣领和前襟。这一天之后,他再也没在晚上打开过那扇门。住在阁楼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无比煎熬。
我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他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