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年后,南楚声东击西,把魏军困在长江边,重病的谢无量披上战甲,死守荆南,拖住南楚兵力,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苦苦支撑了数日后,他让部下割下自己的首级,以平息南楚怒火,请求南楚不要屠城。
谢家男丁,没有一个逃出荆南。
谢家家眷也都惨死。
她们原本有机会在混乱中逃出城,被百姓认了出来。
管家惊恐万分,跪倒在地。
妇人们泪流满面,无声祈求百姓。
沉默中,人群里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她们是谢家人!”
管家瘫倒在地。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决定了谢家女眷的命运。
数日后,李德打败楚军,带兵返回荆南,追回谢无量的首级。
灵柩送出城的那天,满城百姓赶来哭送,长街十里,尽皆缟素。
九岁的李仲虔捧着舅舅的牌位,冷冷地扫视一圈。
这些痛哭的人群中,哪些人是真正为舅舅伤心的?哪些人是拦着谢家女眷、想拿她们讨好南楚人的?
舅舅真傻啊。
一生赤诚,呕心沥血,慷慨就义,换来的不过是几滴眼泪。
值得吗?
如果谢无量还活着,一定会回答值得。他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民生多艰难,世道多纷乱,谢家男儿怎可独善其身?
那天,李仲虔没有掉一滴眼泪。
舅舅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天下苍生却狼心狗肺。
舅舅死了。
李仲虔的抱负、信念,从小到大坚信的一切,也都随着舅舅一并死去了。
他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生亦何欢,死有何惧。
人们摇头叹息,劝他节哀顺变,然后明里暗里开始和谢家划清界限——谢无量死了,他和谢满愿失去靠山,世子渐渐显露出帝王之相,他们必须为家族做出正确的选择,不能再和他密切来往,以免被当成是他的支持者。
每个人看他的目光同情而悲悯,他们无奈地暗示,他们也是迫不得己。
谢家的覆灭,正好是李玄贞地位稳固的象征。
李仲虔冷冷一笑。
他回到李家,走到谢满愿跟前,跪了下去。
“阿娘,舅舅没了。”
谢满愿看着他,神情呆滞,“你是谁?我阿兄呢?”
她一遍遍地追问李仲虔:“我阿兄去哪里了?他是不是又去和南楚人做生意了?”
李仲虔爬到谢满愿跟前,攥住她的袖子,用力推她,想把她晃醒:“他死了!阿娘,舅舅死了!你清醒过来吧!以后舅舅再也不会回来了!只剩下你和我了,只剩下我们了!”
没有人为他们母子遮风挡雨,没有人在他彷徨时告诉他,一切有舅舅。
舅舅死了!
她是他的母亲,他现在只有她了。
谢满愿笑了起来,一把推开李仲虔:“阿兄怎么会死?我阿兄还活着,阿兄要我在家里等他,到处都在打仗,家里的佃户都跑光了,他要去筹钱……”
她守在门前,望着长廊。
“我阿兄明天就回来了。”
屋中侍立的仆从嚎啕大哭:“二郎,你母亲受不了刺激,别吓着她。”
谢满愿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活在过去的回忆当中,医者说如果强行唤醒她,后果不堪设想。
“二郎,体谅你母亲……”
李仲虔躺在冰冷的地砖上,绝望地闭了闭眼睛,爬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坐在灵堂里,为谢无量守灵,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长史跪在他面前,哭着求他吃些东西,喝点水。
他纹丝不动。
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他迟早会死在李德或是李玄贞手上。
寒风拍打经幡,凉意入骨,李仲虔死死地盯着谢无量的牌位,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饿,身体早已失去所有知觉。
墙角传来窸窸窣窣声,一团暗影在蠕动。
李仲虔一动不动。
暗影继续哼哧哼哧地挪动,快到他跟前时停了一会儿,几声疲惫的喘息声后,接着一点点靠近他。
他好像认出那道娇小的身影了,又好像没有,心中没有一丁点波澜,脑海空荡荡的,灌满风声。
小家伙手脚并用,终于爬到他跟前,长舒一口气,啪嗒一声,小手拍在他腿上,扯着他的袖摆往上爬。
“阿兄……”
她仰着脸看他,圆脸丰颊,眼睛乌黑发亮,透着一股伶俐劲儿。
李仲虔没有理会她,也没有出手扶她。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攥着他的衣袖使力,爬起身。
小小的一团靠在李仲虔身上,柔软,温暖。
暖意透过衣衫,一点一点捂热他僵硬的胳膊。
李仲虔想起来了,这是他妹妹,出生时体弱,到三岁了还不能走路,出入都是乳母、侍女抱着。
他魂游天外,神思恍惚。
下巴突然一热。
他微微皱眉,垂眸。
小家伙靠在他身上,仰头,灼灼地盯着他,慢腾腾地从怀里摸出一张温热的饼,递到他唇边。
“阿兄,吃。”
李仲虔看着她手里的饼。
她清亮的双眸倒映出他苍白的脸,小心翼翼地道:“阿兄,别饿着了。”
李仲虔望着她和她手中的饼,闭目了片刻,低头,狠狠地咬住那张饼。
所有知觉回到身体,肠胃饿得痉挛绞痛。
他狼吞虎咽。
有什么滚烫湿润的东西从眼角滑落,和胡饼一起钻进齿间,又咸又涩,喉咙火辣辣的疼。
“阿兄,我这里还有。”
看他终于肯吃东西了,她眉眼弯弯,又摸出一块醍醐饼。
李仲虔一言不发,全都接过咽了下去。
他还有妹妹。
母亲神志不清,妹妹还这么小,他是男子汉,得好好照顾妹妹,护着妹妹,不能倒下。
李仲虔吃完东西,背起瑶英,大踏步走出灵堂,没有回头。
他敬爱舅舅。
但是他注定不会成为舅舅那样的人。
天下大势,苍生苦乐,与他何干?
他只在意自己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