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英嘴巴张了张,心中微酸,轻轻挽住他的手臂。
他不忍心看她摔跤,却要一次次送她离开。
她靠着他,心中安定,疲惫渐渐涌上来,轻轻咳嗽。
……
火堆早就燃尽了。
昙摩罗伽掀开瓦罐,里面的水还是热的。
他倒了碗水,递到瑶英唇边。
瑶英说了太多话,嗓子火烧一样,每一声咳嗽听起来都撕心裂肺,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
不一会儿,昙摩罗伽感觉到衣袖上力道一松。
瑶英松开手,阖上双眸,疲惫地睡了过去,面容憔悴。
刚才拼着一股劲,就是为了把所有想说的话告诉他,让他没有逃避的机会。
现在这股劲儿没了,浑身酸痛,昏昏沉沉。
昙摩罗伽捡起毡毯,将瑶英重新罩住,眉头轻皱。
她脸上、颈侧青肿的地方更明显了。
他看了她一会儿,拢好毡毯。
瑶英身上渐渐暖和起来,忍不住往他怀里蹭了蹭,呼吸透过衣衫,洒在他胸前。
昙摩罗伽身影微微僵住,闭上眼睛,让她依偎着自己,这样她能睡得舒服点。
寂静的山坳,忽然有脚步声响起。
昙摩罗伽戴好头巾和面具。
毕娑牵着三匹马找了过来,探头探脑一阵,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摄政王,文昭公主的亲兵找过来了,公主一夜未归……他们担心公主出事,找到大营,问公主去哪里了,我找了个借口搪塞了过去。大军就要开拔……您也该动身了。”
昙摩罗伽抱起瑶英,“我送公主回高昌。”
毕娑皱眉,不禁拔高了嗓音:“您的身体……必须尽快赶回圣城散功……”
每一次彻底散功,他都有几天不能行走,这些天一直在靠吃药压制。
“送她到了高昌,我会马上赶回去。”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裹紧瑶英,送她上了马背。
这一番动静惊醒了瑶英,毛毡动了动,伸出一条胳膊,接着,她疲惫的脸探出毛毡,迷离的目光渐渐清明,眉头紧皱,视线慢条斯理地睃巡一圈,落到了昙摩罗伽身上。
昙摩罗伽站在黑马旁,沉默不语。
瑶英双眼微眯,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摄政王,我的提议,你觉得怎么样?”
昙摩罗伽没有回答。
毕娑敏锐地觉察到两人之间涌动的古怪气氛,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凉风吹拂,瑶英咳嗽了一声,看着昙摩罗伽,问:“你刚才说送我去哪儿?”
毕娑不敢吱声。
昙摩罗伽扶瑶英坐稳,淡淡地道:“送你回高昌。”
瑶英一笑,她就知道他会这么回答。
她声音沙哑地道:“不劳烦摄政王送我回去,我不回高昌,魏朝收复失地,我要去圣城觐见佛子,向他献上国书和谢礼。这是邦交大事,不能轻慢。”
毕娑面皮轻轻抽了抽。
以前没发现,文昭公主一口一个摄政王,叫得比他和缘觉顺溜多了。
昙摩罗伽眼帘抬起。
“我们是不是顺路?”瑶英裹紧毛毡,提起缰绳,“正好遇到你们,现在乱匪横行,我只带了几十个亲兵,跟在大军后面走更安全。我现在很累,浑身难受,想回营地的大车里好好睡一觉,快走吧。”
她说着话,看也不看昙摩罗伽一眼,望向毕娑,眼神催促他。
“走吧。”
声音透出浓浓的疲倦。
毕娑不知道该说什么,朝昙摩罗伽看去。
昙摩罗伽望着远方,余光看到瑶英额头的青肿越来越明显了。
他特意避开大道,峡谷人迹罕至,她不会武艺,冒雨一路找过来,擦伤肯定远远不止他看到的那几处。
她一直在咳嗽,拖久了会伤到身子,现在需要休息和服药。
他上马,挽起缰绳。
一旁的毕娑悄悄松口气。
还是回圣城的好。
有公主在,罗伽这一路他不用躲着人风餐露宿了。
几人返回大营,瑶英的亲兵果然找了过来,看到身份不明、遮住面容的昙摩罗伽,一句没有多问,赶了辆大车过来。
毕娑清点兵马,率领大军继续行路,瑶英的亲兵簇拥着大车遥遥跟在后面。
瑶英看了几封军情信件,写了封回信,沉沉睡去,再次醒来的时候,躺在颠簸的大车里,身上盖了层柔软的锦被。
她坐起身,揉了揉酸疼的肩膀,掀开车帘,正要叫人,愣了一下。
一道熟悉的身影骑马走在马车前面,身上一件窄袖白袍裹得密密实实,背影孤绝。
还好,这次没有悄悄跑了。
一阵凉风迎面吹了过来,瑶英倚着车窗咳嗽,不远处的男人听到声音,回头,目光落到她脸上。
隔着风沙,两人四目相接,他脸上罩了防风的面罩,看不清神情。
瑶英咳得满面通红,朝他挥挥手。
“你过来。”
她声音嘶哑。
昙摩罗伽看了她一会儿,拨马转身。
等他到了近前,瑶英掀开车帘,“上来,我有话和你说。”
她眼神示意其他亲兵。
亲兵立刻驱马上前,目光灼灼,等着牵走昙摩罗伽的马。
瑶英一手撑着车帘,还在咳嗽,肩膀轻轻颤动。
昙摩罗伽长腿一扫,翻身下马,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瑶英拥着锦被靠坐在车壁旁,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似有若无的甜香,昙摩罗伽弯腰,在离她最远的角落里坐下。
“你的伤还没好,又不能总抛头露面,别骑马了,陪我乘车。”
瑶英道。
昙摩罗伽不语。
瑶英不需要他回答,抱着锦被又躺了下去,她担心和他错过,没日没夜赶了几天路,昨晚又爬了那么久的山路才找到他,浑身都疼,现在只想好好休息。
她躺在松软的绒毯间,抬眸瞥一眼昙摩罗伽。
他正襟危坐,没有看她。
瑶英心里叹口气,松开锦被,手脚并用爬到他跟前,和他对视。
昙摩罗伽纹丝不动。
瑶英抬起手,揭开他脸上的面罩:“在车里就别戴这个了,闷气。你放心,没有我的吩咐,我的亲兵不会掀帘进来,他们不会发现你的身份。”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瑶英,视线久久停留在她前额上。
“怎么了?”
瑶英感觉他眼神有些古怪,问。
昙摩罗伽轻声说:“得再擦点药。”
瑶英茫然地直起身,抓起一面螺钿小铜镜照了照自己的脸,轻轻啊了一声。
她昨晚一路磕磕碰碰,摔了好几次,脸颊边蹭破了点皮,额头上的包越肿越大。
瑶英嘴角抽了抽。
难怪毕娑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她摇头失笑,今天早上她头顶着一个寿仙公一样的大包和昙摩罗伽说了那么久的话,语气还很严肃,模样肯定很滑稽。
难为他没有发笑。
瑶英抬眸看着昙摩罗伽。
“你看——”
她指指自己额头的包。
“就是因为你千里奔袭后却不告而别,我担心你,一路找过来,才会变成这样。如果你告诉我实情,我就不会吃这些苦头了。”
昙摩罗伽无言以对。
瑶英把小铜镜塞到他手里:“帮我拿着。”
她低头,找出药膏,打开蚌壳,盘腿坐在昙摩罗伽跟前,挑起一星儿药膏,仰起脸,对着铜镜擦药。
红肿的地方火辣辣的疼,她轻轻地嘶了一声。
昙摩罗伽拿着铜镜,面无表情。
瑶英前额的包好几天都没消下去。
她每天早起都要揽镜自照,对着小铜镜看看青肿好没好点,要下马车时就戴上面纱,遮住整张脸。
期间,她要求昙摩罗伽待在车厢中养伤,他露出要独自离开的迹象,她就揭开面纱让他看看自己头上的包。
“你是为救我阿兄受的伤,我得好好照顾你,你不告而别的话,我还会去找你,直到你养好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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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摩罗伽道:“寻常皮肉小伤而已。”
瑶英微笑:“我身上只是一些擦伤,略有些咳嗽罢了,你叮嘱我擦药服药,怎么到了你身上,就不一样了?”
昙摩罗伽挪开了视线,望着晃动的车帘,神色平静。
“我和公主不一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
瑶英摇头:“都一样,我们都是肉体凡胎,受伤了会疼,生病了会难受。”
昙摩罗伽想到她雨夜在峡谷中摔出一身伤,没有说话。
没几日,到了边城,大军凯旋,守将率领全城军民出城迎接,鲜花飘洒,美酒醉人。
毕娑应付完一场盛大的宴会,得知魏朝使者就在城中驿馆,预备去圣城进献谢礼,大为诧异——公主没有扯谎,魏朝果然派了使者来,不过那个正使并不是文昭公主。
正使听说瑶英一行人跟着大军入城了,立刻找到他们下榻的驿舍,推门进屋。
屋里点了灯,案上摆满了账册,瑶英正伏案书写,听到亲兵禀报,笑着起身。
“阿兄,我正要派人去驿馆打听你们到了没有。”
使团正使是李仲虔,瑶英和他约好一起来圣城,他出发得早,以为她还在后面,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我今早到的。”
李仲虔道,凤眼随意扫视一圈,瞥到里屋的一道身影,眉头紧皱,目光如电。
一道高大的身影盘坐在里屋毡毯上,像是在运功调息,里屋没有点灯,纱帐隔着,那人脸上蒙了面巾,看不清面容。
李仲虔目露警惕之色。
这么晚了,这个男人怎么还待在明月奴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