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他都很尊敬,但越是这样,我们越要严格按照程序办案,必须对老赵的尸体进行解剖!”
空气好像在一瞬间凝固了,大家都没有说话。虽然从办案程序以及侦查破案角度讲,解剖是必经的流程,但在情感上却让人很难接受。
我们解剖过成百上千具尸体,心中只想着让尸体说话,替死者申冤。然而让我们用手术刀对准自己的同事,尤其还是一名老法医,心里还是有一道坎的。
沉默片刻,牛法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事不宜迟,现在就去解剖室!”
穿过阴暗的走廊,一步步走下楼梯,我们来到了负一层这间安静得让人有些窒息的解剖室。
看着躺在解剖台上的老赵,我百感交集。他既是我的同事,又是我的前辈,也是我的老师。
牛法医戴上手套,走过来握了握老赵的手。他俯下身子,把头靠到老赵的耳边:“老赵啊,有什么要告诉我们的,一会儿就和我们说吧。”借着灯光,我看到牛法医眼里闪着泪花。
解剖室里的气氛有些压抑,牛法医缓缓地说:“小姜、小刘,待会儿你俩具体操作。我和老赵毕竟搭档了三十多年,让我去解剖他,我实在有些受不了。”
我和姜法医默默穿上隔离服,戴上手套,站在老赵身前鞠了一躬。我注视着老赵的尸体,鲜活的生命就像被硬生生从躯体剥离出去,只剩下一个躯壳。
鼻子酸酸的,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奇妙的思绪,我感觉躺在解剖台上的老赵仿佛在鼓励我们去解剖他,去倾听他的诉说。
手术刀划开老赵颈部至腹部的皮肤,我看到老赵的左侧第2到第7肋骨骨折,右侧第3到第8肋骨骨折。
沿锁骨中线位置切开肋骨,胸腔里充满了鲜血,双肺存在多处破裂口,应该是肋骨骨折后的断端刺破了肺脏。
打开心包腔,看到心包腔里充满了血液,清理血液后发现右心室位置有一个破裂口。
肺脏破裂、心脏破裂,这足以导致老赵迅速死亡。除此之外,老赵肝脏、脾脏均破裂,看来老赵遭受的致命性损伤还真不少。盆腔检验时,竟发现骨盆粉碎性骨折,这需要巨大的暴力才能形成,一般多见于交通事故或高坠案件。
解剖完胸腹腔和盆腔后,把老赵的颈部垫高,用手术刀沿老赵的耳后把头皮切开,老赵枕部头皮下有一个血肿,但颅骨从外观看起来完好无损。
取出开颅锯,插上电源,我握着开颅锯沿老赵的颅骨转了一圈,取下颅骨的上半部分,将大脑暴露出来。
对老赵的硬脑膜、大脑、小脑以及颅底进行检验,都没有发现明显的损伤。
我们一边解剖一边向牛法医汇报情况,牛法医的脸色一直很平静。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对牛法医说:“赵法医在现场的地面上写了一个‘口’字,我一直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
牛法医摸了摸下巴:“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写这个‘口’字,肯定是想告诉我们什么……哎!对了,打开老赵的嘴看看!”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一直在揣测老赵写这个“口”字的意图,有时候考虑太多反而会忽略了最本质的东西,这毕竟是个“口”字,首先当然要从老赵的口里做文章。
老赵的嘴闭得很紧,上下牙齿紧紧咬合,当撬开老赵的嘴时,我们惊呆了,老赵的舌头竟顶出了一块肉!
那是一块苍白色椭圆形带皮的肉,边缘呈锯齿状,皮肤比较光滑,没有皱褶,弹性较好,皮下组织大约有1厘米厚,符合肩背部或四肢近端位置的皮肤特征。
老赵身上的皮肤并没有缺失,那块肉很明显是来自别人。能让老赵咬下一块肉至死也不肯吐出来的,只能是导致老赵死亡的真凶!
老赵既然能咬伤对方,说明老赵当时还具备一定的行为能力,可是老赵后来为什么死了呢?
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这起交通事故看来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简单。这肯定不是简单的肇事逃逸,也不是一般的肇事后抛尸。
一个恐怖的案件实质在我脑海浮现——故意杀人!当然,在缺乏足够证据的前提下,一切只是猜测。
凌晨2点多回到办公室,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整个人放松下来,关于老赵的各种思绪伴着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积攒和发酵的情绪终于得到了释放。
5月12日上午8点半,各位同人在刑警大队会议室召开了“5·11专案”调度会议。
李队长介绍了案件的最新调查情况:面包车的车主是一名叫郑志刚的个体户,已经通过电话取得了联系。据郑志刚反映,他的面包车车况很差,经常出故障,他在5月10日上午把车送到路畅汽修厂去进行大修了。
牛法医介绍了尸检情况:老赵的死亡原因是钝性暴力致心脏等多处脏器破裂,死亡时间在夜里12点左右。
牛法医特别提到了老赵写的那个“口”字以及老赵口中的那块肉,说那块肉很可能就是案子的突破口。
会后,专案组兵分两路,姜法医和二中队的同事一起去找郑志刚,我和王猛则跟随李队长去了路畅汽修厂。
路畅汽修厂离分局不远,十来分钟就到了。一进院子,我们就看到院子里停满了车,修车师傅正在忙碌着。
来到办公室,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接待了我们。我接过他的名片,看到上面写着“路畅汽修,路俊川经理”。
李队长出示了证件并说明了来意,那个叫路俊川的经理打了个电话,很快一个身穿工作服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
“小马,你查查咱这里有没有一辆白色面包车,是一个叫郑志刚的人送过来修理的。”陆俊川说道。
“不用查,有!”那名被路俊川称为“小马”的青年很干脆地回答。
“那台车是我和宋春光一起负责修理的。这几天活儿太多,那辆面包车也不用急着修,我就把它开到仓库里了。”
李队长问道:“那辆车现在还在仓库吗?”
小马点了点头:“肯定在啊,那种不急着修的破车一般都放在仓库。”
当小马带我们来到位于汽修厂东南角的仓库时,他一下愣住了:“不会吧,那么破的车也有人偷?根本值不了几个钱呀!”
小马从地上捡起两个车牌:“看,车牌还在这里呢,车却不见了。”路俊川问小马:“对了,宋春光去哪儿了?把他叫过来问问情况。”
“刚才还在的,可能是出去买烟了。”
“这小子真是的,不知道厂里最近很忙吗?还总是往外跑,回头我得好好教育教育他!”
李队长问路经理:“你们厂里有监控吗?”
路俊川点了点头:“有的,监控设备在值班室,我带你们过去吧。”
我们选择从5月10日18时开始观看监控录像,大约在20时,监控画面中出现了一个人,从汽修厂大门口进来,径直走进了仓库。隐约可以看到穿着白色的衣服,但是面部模糊不清。
“这是宋春光!”小马和路俊川异口同声地说道。
“你们确定吗?”我和王猛疑惑地问道。
路俊川指着画面中的那个人说:“你看,他走路一瘸一拐的,宋春光有一条腿不好,和监控里这个人走路的姿势一模一样。”
监控画面显示,一辆面包车从仓库开了出来,径直开到了汽修厂门口,在门口停留几秒钟后,驶出了汽修厂。
路俊川问值班室的那位老师傅:“李师傅,前天晚上你看到宋春光开车出去了吗?”
“看到了啊,前天晚上宋春光从外面走进来,说晚上有点急事要开车出去一趟。我觉着他是咱厂的员工,就没阻拦。”
“宋春光这个人平时表现怎么样?”李队长问道。
“人挺老实的,但是脾气有些倔,遇到什么事总爱钻牛角尖,时间长了,大家都不愿意和他多说话。”路俊川说道,“不过,他还是很能干的。”
小马接过话茬:“宋春光的腿以前挺好的,三年前出过一次交通事故,一条腿瘸了。”
“他来了!”小马突然指向窗外。一个身穿工作服的人正一瘸一拐地从外面走过来。
我们迅速迎上前去,看到我们后,宋春光迟疑了片刻,低着头继续往里走。
路俊川喊道:“宋春光,这几位是公安局的,找你了解点情况。”
宋春光停住了脚步,为了防止宋春光逃跑,我跨步来到了他的身后。
我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宋春光发出“哎哟”一声大叫。
将他的衣服掀开,把肩膀上的纱布取下,一个椭圆形的伤口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心想:没错,就是他!
“宋春光,跟我们走一趟吧!”出乎我们意料,宋春光十分平静,没有丝毫的挣扎和反抗。
回到局里,我立刻去了档案室,终于在一大堆鉴定案卷中找到了三年前宋春光的鉴定书。鉴定书中这样描述:
“在湖西区东海路南段,宋春光驾驶摩托车沿东海路自北向南顺行至小吴家村路口时,和驾驶摩托车左拐的林小峰发生碰撞,二人均受伤……”
“宋春光左胫骨粉碎性骨折,其伤情评定为轻伤。”
在好奇心驱使下,我又找到了林小峰的鉴定书,鉴定书中这样写道:
“林小峰腰椎损伤致性功能障碍,其伤情评定为重伤。”
这两份鉴定书上都有赵法医的签字。
可见,在这起交通事故中,宋春光责任较小且受伤较轻,对方林小峰责任较大且受伤也较重。
刚把案卷放回档案柜,我就接到了市局徐法医的电话。他告诉我DNA结果出来了,现场血迹、面包车地板上的血迹和头发均为赵法医所留;驾驶座靠枕位置的血迹和老赵口中的那块肉,属于同一名男性,这名男性不是老赵。
来到审讯室,我看见坐在审讯椅上的宋春光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宋春光,你不想说点什么?”李队长严肃地说道。
宋春光抬头看了看李队长,继续低下头,一言不发。李队长眼中露出一丝无奈。
我对宋春光说:“你不想谈谈你的腿是怎么伤的吗?”问完之后,我静静地看着宋春光,宋春光的嘴唇有了一丝颤动。
沉默和寂静持续了两三分钟,宋春光忽然打破了沉默,长叹了一口气:“这个事儿在我肚子里憋了很长时间了,当然得说说,要不你们还寻思着我理亏呢,今天我进来了就没想着再出去!”
“大前年那个交通事故,我顺着路正常走,那家伙一拐弯给我顶上了,你说这事是我占理吧?”
我倒了一杯水端到他面前:“别急,喝点水慢慢说。”
宋春光双手被铐在椅子上,他低下头把嘴凑过去喝了两口水。
“我一下子摔出了十好几米远,当时就爬不起来了,摩托车也摔烂了。那家伙一开始什么事也没有,后来也躺在地上不起来了,他这不是装吗?我去找赵法医做鉴定,赵法医说我这伤就是个轻伤。我打听到对方那家伙鉴定成了重伤,我琢磨着这个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又去找赵法医。我把装着钱的信封放在他桌上,求他给我改改鉴定结果。没想到他把信封扔在地上,还要撵我走。当时可真把我逼急了,就差要给他下跪了……”说到这里,宋春光情绪有些激动,脖子上的青筋都凸起来了。
“我知道他肯定是嫌给钱太少,可我实在没钱啊,我自己的腿都没舍得花钱做手术呢。”
“后来想到对方也不算个男人了,这事我也就认了,可我听说那个家伙去年刚生了个孩子,那他的鉴定不是糊弄人吗?你们说我赔的钱冤不冤?”
“对方是重伤你就要赔钱吗?伤情鉴定和赔偿可没有直接关系啊!”我疑惑地问道。
“他好像还评了个伤残,但不管怎么说,这事都怪赵法医偏袒!”
我忽然明白了,宋春光一定是误会了赵法医。我们公安机关的法医只负责伤情鉴定,并不负责伤残评定,他一定是把伤残评定的锅也安在了赵法医头上。
另外,受伤后是否积极治疗会对康复有很大影响,宋春光只是胫骨骨折,假如积极治疗,肯定不会导致跛足;而对方肯定是后来积极持续治疗,所以才会有了好转。
我摇了摇头,对宋春光说:“继续往下说!”
“我累死累活地挣钱,大部分都赔给了姓林的那个家伙。我老婆开始整天叨叨,孩子也不理我了,我觉着生活没什么奔头了。前天晚上,有个朋友请我吃饭,我喝了点酒,去撒尿时旁边有个人在哼着小曲,听声音有点耳熟。我抬头一看,哟,这不是赵法医吗?看起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也没认出我来。我看着他就来气,我混成这样,都是他害的,我得办办他出口气!”
“我回到汽修厂,去仓库把那辆破面包车的车牌卸下来,开上车就去了酒店,在门口等着他出来。”
“赵法医从酒店出来后,我一直开车跟在他后边,跟了一段看着路边没有路灯,就一踩油门冲了过去。”
“我本来只想揍他一顿,可又觉着自己腿脚不灵便,万一打了他以后跑不掉就麻烦了。再说我也不一定能打得过他,就干脆把他撞倒了。”
“他躺在地上不动弹,我把他拖到车上,寻思去找个山沟把他扔了,让他也尝尝痛苦的滋味。”
“可车刚开出城区他就醒了,估计是认出我了,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想吓唬他一下,就说我要弄死他。”
“他想去开车门,但是没有打开,估计是被车撞伤了,没什么力气了吧。”
“忽然,我右肩膀一阵火辣辣地疼,回头一看,是赵法医咬了我一口!”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声,浑身都像火烧一样,停下车就把他从车上拽下来,狠狠打了几拳,然后骂了他一顿。骂完还不解气,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开车轧了过去!”
“我本想把车开回来的,可车里油不多了,也不敢去加油站,干脆就把车开到路边的麦地里,打了辆出租车回家了。”
宋春光的供述基本上完整地再现了案件过程。听完后我感到一阵凉意从脚底涌起,仇恨和无知足以让一个人失去理智,不惜毁灭他人和自己。
宋春光和赵法医的恩怨,起源于三年前的一起交通事故,最终又以一场看似交通事故的杀害而终结。在这个轮回里,谁也不是赢家。
赵法医虽然用自己的方式帮我们找到了真凶,但是他再也无法和我们一起共同工作、并肩战斗了。
时隔多年,我经常回忆起老赵的音容笑貌,但有几个问题却一直困扰着我。
我至今没弄明白老赵是何时写的那个“口”字,是在被车辆碾轧之前,还是在被车辆碾轧之后。
他写下“口”字的真正意图又是什么?或许是想提示我们,他口中有线索;或许他是准备写个“跛”字,借以提示凶手的特征,只是写完“口”字就没有机会或者没有办法再写下去。当然,他也可能想写点别的什么,这个谜底,永远无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