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氏留给他的遗物,是定亲时长辈们交换的信物,不值什么钱,就一块刻着虞潜大名的木牌。她却视若珍宝地藏了这么多年。
陪了自己三十余年的人就这么走了。
心脏骤缩,一阵阵地疼。
疼得脚下没有勇气挪动半分,更无力气冲到送葬的队伍中,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他剧烈呼吸着:“是我,是我害了她……
我不该给她休书,我该救重阳的。”
若是早知如此,他真的不会给休书吗?
姜管家擦一把老泪,默默垂下头。
若是重来一遍,您也会的。
下葬的时候,道士在墓穴边做了法。这座新挖的坟在山上,墓穴两边题着新刻上去的墓联:一生心性厚,百世子孙贤。
道士指挥着抬棺人将棺木塞进墓穴之中,而后高念着风**、万葆洞的流程。
“子孙后人,一拜叩养恩!”
虞七跪在冰凉不平的土地上,僵硬地以头触地。
“子孙后人,二拜祈生福!”
尖锐的小石子抵在额前,不肯闭上眼。
“子孙后人,三拜——拜别——先人——”
道士的声音拉得老长老高,尾音一路靡靡,像是刺破梦醒与现实的利器。虞七头抵在石子上,肩膀抽动,久久无法起身。
鼻尖是泥土的气味,她十指扣进泥土中,咬牙:“祖母,对不起。
是因为我非要攀附第五胤,才会牵扯进朝堂争斗。父亲才会遭此劫难,您才会离开虞家,才会……离开。
是我错了。
是我……
不自量力,心比天高。
第五胤是何身份,我又是何身份。
对不起。
您放心,我虞七对天发誓,一定将父亲救出来,再不会肖想不切实际的东西。如有违背,千、刀、万、剐。”
此誓言,她声音极低,却重。只有长眠于地下的葛氏方能听见。
其余人只看见虞七长跪俯首于地,一直到道士安排人用青砖一块块地垒起来封好墓穴,与外部世界彻底隔绝。这道青砖墙后再不会有人打搅,将是葛氏的长眠之地。
虞七扶住僵硬的双膝,缓缓直起身。眼角犹带泪痕,但躯壳里却似乎换了个一般,目光坚毅冷冽,满是料峭风雪。
答应了葛氏,又有着救父亲出狱的重担。
虞七没有太多时间悲伤,将自己整个人无限投入赚钱之中。赚钱,赚钱,成了她唯一想要做的事。目标明确,其余旁的事似乎便不那么重要了。忙起来连吃饭饮水都顾不上,偶尔听人谈及山西匪寇,言语之内也不过是胤王初露锋芒,有北朔朔鸣公主相帮,两人所向披靡。
初时,春苓一心提防着这种流言蜚语传到她耳朵里,生怕她再受打击。可没想到,自家姑娘却像变了个人似的,闻及此淡淡抬眸,看不清眸中神色便复垂下,埋首于账册之中沉溺其中。
窗外飞回的阿不一个劲儿地啄着窗檐,咚咚,咚咚咚。
虞七头也不抬:“放它走罢,我没有东西让它带了。”
“好。”
春苓正打算推门出去,将阿不抱走,听见身后的姑娘低低补了一句:“日后来了也不必再拘着它。”
春苓回望虞七的眸色心疼,抿唇应道:“知道了。”
然后她推门出去,很快窗子外边没有了翅膀扑腾上蹿下跳的声音。
虞七心口扎疼了一下,强迫自己收回恍惚的思绪,重新钻进账册之中。现如今,只有重新开铺子方才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凑齐这么多的银子。而且一定不能是传统买卖的铺子,但凡是传统买卖的铺子,利润太低,来钱太慢,要凑够一百万两需要数十年的时间。她必须剑走偏锋,另辟蹊径。
自从得知葛氏驾鹤之后,虞七常在不同场合偶然瞥见柳天宁的身影。
才盘下城西一处转租的铺子,隔日铺子里的人手便配齐了,从账房到伙计到伺候的丫鬟一应俱全,直接到铺子报道,省去了她再去招工的麻烦。
虞七打量过面前几人,确认他们背景清白手脚干净,便将他们安排下去,监督店铺重装,迎接即将到来的开业。
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往街上熙熙攘攘的另一头望去,隐约瞧见一道身影飞快隐入集市,消失于人海中。
她撇开眼,擒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颤。
可葛氏上下唇瓣仍及无意识地上下开阖,如同蹦上岸边被阳光暴晒濒死的鱼,无意识的开合腮片不过是出于本能。
凑近了能从她口中听到只言片语。
嘴里依稀泄露出:“荷苒……虞七……锦平……”
张麽麽捂住嘴眼泪奔涌。锦平是她的名。
然而,葛氏口中念叨最多的,还是虞重阳,和虞潜。
她就这么用尽全力地念着,对周围所有人的哭喊和呼唤充耳不闻,了无生趣地躺在床榻,闭着眼无意识地动嘴。
大家心中已经有了预感。
直到,葛氏的声音渐渐消弭,喘气渐渐停下,胸口不再起伏,手指连轻微地跳动也不再有。
静悄悄的,没有撕心裂肺的悲恸,她在这世上的一切存在的证明便都消失殆尽。
在这个寒冷至极的风雪夜里,葛氏走了。
没有流一滴泪,混沌地来混沌地走。
众人跪在地上哭做一团。
“老夫人,您怎么能丢下锦平呢……”
“老夫人……”
可虞七跪在前面,呆愣楞地坐在自己小腿之上,何时腿上麻木到没有知觉也不知。四周吵吵嚷嚷的,哭喊声嗡嗡地在她耳边炸开。她只顾盯着床榻之上的葛氏,鼻子忍不住酸,嘴角控制不住地下撇,明明没有眨眼,眼泪却簌簌落下。
然后倏地再也控制不住,她张开嘴,哭出了声音,音量不管不顾地放到极大。
像是回到了幼时被大人冤枉百口莫辩之时,像是回到十年前离开栾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一路上黄沙漫漫连口干净水都没有的无力与窘迫。
都被这音量释放出来。
任凭泪水模糊满眼,什么都看不见,世界糊成一团,随时崩塌。
如今这屋子里主心骨只有柳荷苒。
她默默拭去眼泪,喑哑着嗓子:“春苓,扶张麽麽回去休息罢。我和玉锦玉兰一起帮娘换上寿衣。”
张麽麽年纪和葛氏差不多,如今几乎差点晕厥过去。
相伴走了几十年的主仆情分甚至比得上夫君在各自心中的位置。所以她坚决摇头,要在这里陪着老夫人走完这最后一程。
柳荷苒的目光落到虞七身上,然后心痛地挪开,伸手将她揽进怀中。自己宝儿嚎啕大哭的模样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可宝儿明明还没嫁人,明明还是个依偎在母亲跟前的孩子,又还要跟自己一块承受如今的苦……
“别哭了乖,站到一边去,娘要给祖母换衣裳。”
“……”
虞七充耳未闻,哭到声嘶力竭仍保持着跪坐在地上的姿势,已经没有半分力气起身。直到她被春苓和玉兰架着胳膊扶起来,整个人沉甸甸地靠在她们身上,眼睁睁地看着祖母被摆弄着换上提前备好的寿衣,想挣扎却无能为力。
她想冲上去制止,明明明明祖母还在,怎么能在她身上胡作非为呢!
可清楚悲哀地知道,祖母再也不会睁眼。
她打着嗝,抽着肩膀,滑落在地,抱着自己的肩膀缩成一团,将脸埋在膝盖间大哭。
期间房门开了又关,来来回回凌乱的脚步从她身边经过,带来刺骨的寒风,呼呼咧咧,雪花也顺着开门的间隙如同倒灌一般涌进屋内,浸湿虞七的后背。
透心凉。
这个世界满是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