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遍一遍又一遍,他想从信中看出半丝关心的痕迹,没有,没有,全是讽刺。
如果她骂他,杀他的人,是为了洗清他的嫌疑,以便将来也先那边查到自己头上时,他有理由搪塞。可是,为什么偏偏是阿都赤?如果是为了将戏演得逼真,把阿都赤捅个重伤也就是了,为什么要杀死他?
脱脱不花忍不住想,是不是阿都赤对张影舒有什么不规矩,比如说什么**之类的——要不然怎会在她的房里被杀?
得到的答复是,阿都赤是被张影舒叫进房间去的,被叫进去时他还犹豫了几下,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脱脱不花转头问那侍女事情原委,得到的回答是,半个时辰前,张影舒借口喝茶把她叫进房间打晕,拿走了她的衣衫鞋袜甚至束发的绳子。
脱脱不花不再说什么了——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将目光移向大红被褥上的一件件大红的女子衣衫。这是他给她特意准备,原是想着处理完眼下紧急之事,用那只没受伤的手,将这些衣衫一层一层的剥掉的,但现在,它却静静躺在那,被人遗弃似的。
他怔在当地,不住提醒自己,这不是个梦,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所以,你一定要冷静,一定要冷静,一定要冷静……
然后,他听到自己近乎咆哮的声音:“把她给我抓回来,现在就抓!立刻去抓!去北京抓!去土木堡抓!天黑前如果抓不回她来,我就杀了你们!”
下属吓得慌了:去土木堡抓人?可汗莫不是被那女子气疯了?
张影舒不知道脱脱不花那里发生的一切,她不可能想得到——因为,阿都赤不是她杀的。
看到者兰帖木儿如丧考妣的表情时,她就知道事情要坏。有那么一瞬间,她想不管不顾冲进大帐哀求脱脱不花帮自己,犹豫片刻,忍住了。
父亲是必死无疑了,但她得做点什么。脱脱不花肯定不会放她走,但她得做点什么。
于是,她离开军营回到房间,寻了一套脱脱不花的衣服(那房间本就是脱脱不花的),借口喝茶唤来了一名侍女,将她打晕后剥了她的衣衫鞋袜,以她的身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怀来县衙。
她的心很乱,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什么。
找蒙古人报仇?冲到战场上乱杀一气,跟家人跟国人死作一堆?
太孩子气,而且,于事无补。
但无论如何,她必须要做点什么。
蓦地,她想到了脱脱不花,尽管跟他有了身体上的碰触,但她搞不清楚他俩究竟是怎么回事。是爱吗?爱是建立在理解基础之上的,她对他甚至都谈不上了解。是喜欢吗?如果没有喜欢,她岂会容许他碰她?她回头看了怀来城一眼,心里默默说道:这样可真好,感情死在最美的季节,只有遗憾,没有腐烂。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脱脱不花恨死她了。
寻战场是很容易的,因为大屠杀已经开始了,惨叫声、喊杀声漫天弥地、不遗余力,你只管顺着声音走就是了。
于是张影舒就顺着声音走,夕阳下,乱草中,她感觉自己正在往地狱入口走。走得近了,她听到几声明显带有异族口音的汉话——“解甲投刃者不杀”,她不无悲哀地想,最先放下兵刃的明军,应该已经被踏成肉泥了。渐渐的,传进她耳朵的声音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杂,除了上述声音以外,她还能清晰地听到马蹄踏破人肚腹的“噗嗤”声,刀砍到人骨头上的“咔嚓”声……
当张影舒终于来到战场时,明军大营已经乱到不能再乱了。这是一场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战争,成千上万甚至数万甚至十几万蒙古骑兵手持弯刀穿梭于人群中,一边高喊着“解甲投刃者不杀”,一边对着对乖乖听话的“解甲投刃者”,乱砍乱杀。
人绝望到一定地步就会沦为白痴,想当然以为乖乖听话就能赚得敌人良心发现。于是张影舒看到,“解甲投刃者”刚刚逃过高喊着“解甲投刃者不杀”之人的杀戮,转眼就被没喊“解甲投刃者不杀”的给捅了个透心凉。但他们还要心存侥幸,还以为扔掉兵刃解掉铠甲就能活命。于是,更多的“解甲投刃者”被没有高呼“解甲投刃者不杀”的敌人,给杀了。
你能指责对方不守信用吗?喊话之人没杀你,杀你之人没喊话。到了阎王殿你也没处说理。这是真正的穷途末路,死了也没路的穷途末路。
看着眼前大屠杀的张影舒很平静,濒死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