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趣地只遣人递贴送礼,自有管家齐叔前去应对,不劳父亲费心。反正今日这扬州城里,是没什么人能请得动林如海林老爷的了。
黛玉陪父亲于席上坐了,先斟了一盅酒,跪于母亲往日坐处之前,举杯默悼了片刻,又以指拈酒,洒于案前,如此者三,方将杯中酒倾尽于地下,又磕了个头,方起身陪父亲坐了。另又斟了杯酒,双手奉于父亲身前,口内道:“今日又是玉儿生辰,也是母亲当年受难之时。玉儿刚才敬过了母亲,还要再敬父亲一杯。多谢英明的父亲大人,为玉儿找到一位如此美丽贤良的母亲。”说得父亲怔了怔,待回过味来,不觉老脸有点红,拈须咳了咳,假意骂了一句:“你这丫头……”终是笑着接过黛玉的敬酒,一饮而尽。一时就将他刚才见黛玉拜母的黯然之色去得干干净净。黛玉度其神色,暗暗松了口气。她本自忖,自己的生辰,是躲不过思念母亲这道槛的,自己伤心也就罢了,她却更怕父亲神伤。如今的父亲,虽比原来那般形槁心灰的样子好很多,可黛玉心有余悸,生怕父亲的心境会有反复。是以这生辰之时,如何即祭奠了母亲,又不让父亲触景伤情,着实让黛玉思虑了几日。四书五经想了个遍,也只想出这个彩衣娱亲的法子来。如今见父亲神色如常,方略略放了心。
黛玉身子弱,说是陪父亲小酌,那热热的惠泉酒*1也不过是略沾沾唇,就这样,也没沾两下就让父亲给止住了。酒也不让沾,菜也吃不下,黛玉无事,撤了温酒的下人,自己坐在一旁,试着为父亲温酒。新腌的青梅,少一粒,多一粒的,往酒器里投下,酸酸甜甜的清香,自酒器中袅袅而出,混着父亲宠爱的笑脸,让黛玉又找到了,幸福的感觉……冬日的暖阳,透窗而入,照在笑语殷殷的父女俩身上,也照在桌上的酒杯里,没人看见,那里面映出的,母亲的,笑脸……
父亲怕黛玉久坐于病体不利,饭后又催着黛玉回房歇息。黛玉在院中困了多日,哪里肯就此回去。她抿嘴转了转眼珠儿,出门游玩,父亲大抵是不会同意的,不如央了父亲一起去园子里赏花,看她扑蝶。
为着是女儿的生辰,又是女儿们最爱的花朝节,父亲听了黛玉此言,想起往年今日,正是一家三口尽享天伦之乐之时,又看着女儿精神尚可,倒也不好板着脸装恶人,只得依言允了。于是父女二人,领着一队丫头,慢悠悠地往自家园子里逛去。
虽说花朝节是在仲春时节,但黛玉还是觉得好冷,可园子里黄的迎春,粉的桃花,白的梨花,紫的丁香,全不管人情冷暖,世间沧桑,自顾自地开得千娇百媚,那澎勃的生命力,浸染着擦枝而过的行人们,心怀大开。黛玉顽了一会儿,就被父亲叫回亭中歇下,同看着小丫头们在花间扑蝶嘻笑。
姨娘们想是得了父亲进园子的信儿,也都各自穿花拂柳地,走将出来,聚到了父亲身边。父亲见人渐渐多了,这赏春倒成了闹春,不免失了游园的兴致,想着女儿午间不曾休息,就欲早开晚宴,于是起身带着众人往碧水榭中去。
正说收拾呢,二门上有人来回:“京里贾府来人了,说是替老太太给咱们姑娘送生辰贺礼。”说得父亲与黛玉均是一愣。半个月前的那段公案尚未有完结呢,如今这出,为得哪般?
父亲接过下人送上来的名帖。打开一看,来者,居然是贾琏——荣国府的嫡孙。心思转念间,也未看清这贾府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问着下人说来人一行均在外客厅里候着,也就只好先让姬妾们到碧水榭赏景。自己即往外厅待客。——今日还真来位他得接待的人了。
黛玉自回房歇息更衣,心下也十分奇怪,这在原来,可是没有的事啊。——却不知,这正是她给造成的。
今日之事的起因,却是那周瑞周管事。因他一到了林府,就将重振精神的林老爷给激怒了,给拘在院子里不得自由,自是断了与外边的音信,且这传书递信之事,其余的几个粗使的下人、婆子均不知晓,兼之又都被林家安抚着,全不知周管事被禁,只当他占了高枝,独自享受去了。京里王夫人得不着消息,林姑娘进京一事进展如何,回复不了贾母,一二日也就罢了,等三五日后,就被上了心的贾母给看出了蹊跷。一来二去的,贾母也就有点知晓了。
那二舅奶奶王氏,确是个心胸狭窄之辈,为着些昔日的闺房戏语,一直不待见贾敏这位姑奶奶,幸而贾、林两家,政见不合,致使内宅家眷,也多年不曾往来。她倒比不得婆婆贾母那般,心心想想地挂念着姑娘,只是暗自庆幸不用再见那位德才兼备,美丽高傲的姑奶奶。且她想:这位姑奶奶还是高嫁了出去的,若是回来,岂不是较未嫁时,更让自己无地自容……如今虽说那位已经去了,这要回来的,不是姑奶奶本人。但一是带着她的血脉,二是这姑娘出身比姑奶奶更高,听回来的下人们说,其人只比她母亲还要美丽,还要有才情,岂不更显着她的不足?是以不管贾母是如何念叨外孙女,她是打定主意,不想见着这姑奶奶的后人,出现在她的生活中的。
她本是想挑拨着林府待贾府去的人不周,以仆辱主,轻慢了贾母,好让贾母一怒之下,断了要黛玉进京的念头。谁曾想第一次让个下人去给姑奶奶贾敏奔丧,却没出任何茬子地回来了,还顺便带回了林家姑爷给贾母的年礼。她不知林姑爷是悲伤过度,又看在亡妻的份上,没与贾府计较这些小节,倒以为是林姑爷性情好欺。是以这次接人,也就如上次一般炮制。这若接得人来呢,她也知晓了“有其父必有其女”,黛玉必也是个软性子,就是来了也不足虑。若是接不得人来呢,则正好拿来做文章……不想林老爷这一拘,她两头都不着靠,一时也就慌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