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居心”。
他只是重复,“我会找到体面的媒人……”
他会拼上性命打动她的父兄,向他们求一个证明他能配得上她的机会。
这少年已成孤家寡人,注定将一切事埋进心里,孤身一人踏上深渊之上那根摇摇欲坠的独木桥,去寻海市蜃楼一般的前途。
而后一去不回。
他去提亲了。
韩娘这次终于猜错了——他进了韩家的大门。毕竟是新受嘉表的翊卫,听说他登门求见,韩娘的大哥韩荐之抽空接见了他。
请媒人说明来意后,韩荐之若有所思。他并没有立刻拒绝,甚至面色都没怎么变,只答道,“……我做不了主,得去问问父亲的意思。”
看上去,一切全然不像韩娘所说那般艰难。
韩荐之去向父亲请示。
不多时,少年听到里屋有说话声。
“……外面来了个楞头小子,说想娶你。你去看看,是不是你早先提的那个?”
而韩娘说,“那都是赌气之言,你们也当真?”
正说着,韩娘便从门后走过。透过半卷的珠帘,正和少年四目相对。
短暂的怔愣之后,她眼眶霎时变红,仿若看透了他的结局般,眸子有浓重的悲哀。但她飞快的冷下了面容,傲慢的别过了头。
她身后人问道,“……是不是他?”
少女厌恶的回答,“——别什么阿猫阿狗都让我看。这种人,你们也想让我点头?”
少年没有等韩荐之回来。
……他的人生太单纯了,从来都没意识到,自己会被以这种方式拒绝。
可他依旧想要弄明白,韩娘究竟为何会有这种转变。他颓唐的游荡在韩府周围,只想要趁着韩娘出门时见她一面,问个清楚。
韩娘一次也没有出来过。
她安然在府中读书、念经,偶尔做做女红。像个真正的大家闺秀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韩娘的姐姐归宁。
少年失魂落魄的蹲在角落里,轿子里的少妇自府中出来,掀了帘角向外看了一眼,便差丫鬟来施了他一串钱。
——他竟已形似乞丐了。
少年捧着那吊钱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便落下泪来。
他状似癫狂的摇摇晃晃的大步疾走,不知何时就到了河边。那系钱的红绡散了,铜板叮叮当当落在乱石上。
他茫然的低头看了一眼,正待将那红绡丢开时,忽见上有字迹。他颤抖着展开,见上写着“三年五载”。
他不知韩娘是不是又在戏耍他,可脑中还是记起韩娘的话“三年五年,我都等得起”。
他便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冬日宫中会猎,翊卫府调拨军队护卫,少年名列其中。
他“病”了小半年,早先在魏州立下的功劳早烟消云散了,并没能借机平步青云。所幸赏得的官职还在,比寻常翊卫稍好些。
他巡视过四周,从马上下来,解了酒袋子,喝一口酒暖身。
不远处太子府里两名亲卫走过去,他们的说话声随着风,断断续续的飘过来。
“……他央动三哥说项,韩将军当然愿意……可他家妹妹彪悍得很,直接给三哥没脸……三哥可是郡王,太子的亲儿子啊,都拿她没辙……”
“三哥也给他脸面,二十好几了还是个混人,成天喝花酒……你没见他在酒肆里缠着胡姬亲嘴儿的模样。”
“……邢国公的孙子嘛,人是混了些,可面子在那儿……”
少年喝完酒,重又翻身上马。
——亲卫府里不是勋贵就是皇亲,人在宫中待得久了,很容易就会消磨志气。
相州一带又有战事。
韩荐之奉命调动神策军出征,少年所部也在调拨之中。
他虽没经历过大战,但魏州城宴会上那场短兵相接,也并不逊于战场厮杀。
少年适应得很好。
他手中唐刀不停的斩断皮甲和皮肉,飞溅的鲜血和残肢让天地都显得昏暗……但他毕竟在厮杀中活了下来。他拄着长刀坐在染血的黄土地上,稍作喘息。正待起身整顿行伍时,眼前忽然的一黑,鲜血溅到了脸上。
他茫然的抹了一把脸,低下头,看到了从自己左胸前穿出的□□簇——那箭簇的形制是神策军内所用不错。
他踉跄了一步,回过头去,看到射箭人的脸。
太子府中亲卫,邢国公的孙子。
少年并没有立刻死去。
他看到那人骑着马到他面前,嘲讽,“我的女人也是你能觊觎的?”但他竟没有太深的感触。
他只是想起自己曾想过,他愿意为韩娘去死。如今他真的要死了,不知道韩娘会不会难过。
他想起他们相识、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他送她的那枚银吊坠被她改作领扣,在每一件衣服的领前随她一颦一笑晃动着。不知道她是否知道,那坠子是要送给他媳妇儿的……
一开始全是些很美好的回忆,可是……他苟延残喘得太久了。而他们之间的美好记忆,并没有那么多。
他开始想起那日他登门提亲时,她漠然以对。
——明明她说过,只要能平安从魏州回来,就向她父兄坦白一切的。可她食言了。
但后来他又想,她那么说,应该只是为了保护他吧。你看,他这么轻易就被人暗害了。若她哥哥拿定主意不让他活,他又能活几天?
可是,为什么韩娘连试都不肯试一次呢?若她以性命相逼,赌誓非他不嫁,莫非他父兄宁肯她死也不会答应他们的婚事吗?
她都不知道,她那一句话几乎捅穿了他的心。
……然而他很快就想通了——韩娘一直都是很惜命的,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已经知道要为未来谋划了。她一直都想要更安稳的、一切都在掌握中的生活。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为什么事去以命相拼的冲动呢?
……原来韩娘也不是那么完美无瑕的人啊。
……原来韩娘并没有那么不顾一切的喜欢他啊。
若他能早些放开她的手,也许韩娘便不必活得那么辛苦了吧。
再后来,他便想,若自己没有遇见韩娘,现在会在做什么。
他想起起家乡的羊群,想起大栎树树梢上吹过的风,想起响水河的一晚上就能钓一箩筐的螃蟹。
……想起家乡年迈的父母。
他恍然意识到,自从来到长安,他竟一次都没想过要回乡看一看他的父母。
他忽然为自己即将死去感到剧烈的痛楚和懊悔。
他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他竟让他的父母白发人送了黑发人,他甚至没有给他们留一下一句话,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念想,就在异乡为一个他永远也配不上的女人死去了。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他还是喜欢韩娘。
可他为自己的作为感到了后悔。
韩娘这样的女人,若没有为她拼上性命的觉悟,单凭过去那个无所事事的他,原本一辈子也不配遇见的。于是他不顾一切冲上去拉住了韩娘的手,拼命追上她的脚步。
可在真正即将失去性命的时候,他才发现——果然还是活着,更重要一些。
他对韩娘的喜爱,太沉重,太痛苦了。想来韩娘也是同样的感受吧。
若当初没有送她那枚坠子便好了。
若重逢后没有认出她来便好了。
若求亲被拒时能彻底放手便好了。
……若现在能陪在父母身旁,平安活着便好了。
但一切都已经发生,再也无法改变了。
他的意识渐渐被黑暗吞噬。
他嗅到花香,明明已看不见了,却依旧知晓有神明驻足在他身畔。
他听到她问,“你可有什么遗愿未了?”
他说,“……我有很久没回家了,请您帮我回家探望我的父母。”
“可有什么信物吗?”
他想了想,仿佛卸下什么重担一般,说道,“……我有一枚银坠子,送给了不该送的姑娘。请您帮我拿回来,就以此为信物。”
“……你可有话要带给那位姑娘?”
他目光空茫,最后的执念也将消散了。
他摇了摇头,“没有……若她已忘了我,那便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