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皇后的册封大典, 她站在太庙外的高阶之上, 大红蟒衣,团龙纹褂, 受群臣伏地叩拜。
他站在禁军列队的前方, 佩刀迎风肃立, 远远看见她头上凤钿,在猎猎风中泛起一片银光。
不知为何会想起,她五岁的那一年, 在侯府的竹林仰着头,努力摆着架子对他道:“以后, 你就做我的护卫吧。”
暮鼓声响, 册封大典结束。送皇后回宫的仪仗隆重繁琐, 礼乐之声惊醒树丛中飞鸟,翅膀掠起的风声擦过肖淮的耳膜。他身姿挺拔不动, 仿佛一具威武的塑像,默默守护着皇后归来的方向。
皇后銮驾, 尊贵威仪, 顶上鎏金的凤鸟引颈展翅, 像要朝着九重天高高跃起。
肖淮微微躬身, 领禁军侍立在两旁, 听着车辙从御道的金砖上碾过,恍惚间好像又听见,哪一日他陪她从庄子重回侯府,她唇角微扬, 面上隐隐现出傲然的光:“肖淮,我们该走的路,还远着呢。”
整整十五载,他终于送她去了她最想去到的地方,找到了最想要相伴的人。
远处的坤和殿外,“恭迎皇后回宫”的高喊声,在巍峨的宫墙间久久回荡,肖淮低着头,轻轻牵起唇角,任风鼓起袍袖,卷走藏在心底的那一丝酸涩。再抬头时,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他是手握重权的五城禁军统领,只是那声“小姐”就此埋进了岁月里,再也没法唤出口。
中启五年,肖淮领了兵符,被外派去祁阳城,以镇国将军之名,助那里的守城将士抗击芜族的进攻。
他临行前,到乾元殿觐见皇帝时,李儋元正逗弄两岁多的明珠公主,看着她用小短腿卖力爬上矮榻,去够桌案上垂涎不已的豌豆黄,眼看指尖就要碰上了,李儋元却一挑眉,故意用手肘将那碟子又碰远一些。
李昭慈气得小腿乱蹬,张大嘴正要控诉,她那俊俏却坏心的爹爹,已经用两指夹起块豌豆黄塞进她嘴里。小孩子最是好哄,咂摸着嘴里的甜意,立即眉开眼笑起来。
肖淮看着这幕其乐融融的景象,不自觉脸上也带了抹笑意,走到御前行礼道:“肖淮明日就要领兵去祁阳,陛下还有何交代。”
李儋元拍拍手上的糕屑道:“这次前来进犯的,是芜族被驱除的一个部落,兵不强马不壮,不过是想在边城捞点好处罢了。朕这次派你去,是想给你个历练,如今大越国内四海清平,朕想将祁连山以北防卫都交给你,至于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就得看这一战的表现如何。”
肖淮连忙跪下谢恩,李儋元却笑着让他起来,又赐他在旁边坐下,道:“岚儿对我说,她一直当作你是哥哥,所以朕从未把你当成外人,只有我们两人时,你也不必这样拘谨。”
肖淮向来不会说漂亮话,听见皇帝这么说,也只是腼腆一笑,低头闷闷应了一声。李儋元明白他的性子,也不逼迫他,转头看见公主托着粉嘟嘟的小脸,用手指沾着砚台里的墨水在桌上乱画,得意地笑起来道:“看我闺女,这么小就爱舞文弄墨了。”
肖淮有点无语,看来当了爹的人,看自己子女都是自带圣光啊,于是顺着恭维了一句:“公主日后必成大器。”
李昭慈不懂他们的意思,大约听明白了是在夸她瞎画,于是更来了劲儿,将整个手掌按进墨汁里,再啪地印在李儋元的袍袖上,然后邀功般地对着他“咯咯”发笑。
李儋元的脸立即黑了,肖淮想笑又不敢笑,抿着嘴低头道:“臣去把外面的内侍叫进来吧。”
可李儋元却无奈地摆了摆手,指了指正一脸兴致勃勃玩着墨汁的女儿,用眼神示意:若换了衣服,她便知道是做错了事,可不能让她失望。
肖淮侧头观看,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第一次在别苑门前见到的,阴鸷而冷漠的少年。如今他容貌未改,身上不仅多了帝王的沉稳,更添了些慈父的温暖气息。
这一切,全源自一个女人。
他心头有些唏嘘,和李儋元谈了几句便告退,不再打扰父女俩的天伦之乐。可就在他起身行礼时,李儋元好似随口道:“我记得你比岚儿还长五岁,今年应该二十有七了吧。以你现在的身份,早该选一位贤妻为伴了。前几日工部侍郎还和朕提起,说他家的四小姐去年及笄,一直很仰慕你,想问你是否有心与她见上一见。”
肖淮连忙摇头道:“赵侍郎家的四小姐才不过十六,和臣足足差了十一岁,实在是太小了点。”
李儋元手指叩着桌案,眼神里藏了些探究:“朕每次与你说媒,你都嫌小,可这京城贵女适婚的,和你年纪全差上一截。莫非,你还想找个寡妇不成?”
这话里的意思可就有些说头,肖淮心头惊惧,连忙解释道:“臣这些年一心记挂着宫城布防,丝毫都不敢松懈,而且肖淮本就是个粗人,怕委屈了那些贵家小姐。”
他向来口拙,硬说出这么一大堆话,急的脖上青筋都冒出。李儋元叹了口气,挥挥手道:“罢了,朕也不逼你,只是你身为二品武官,府里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你且记着这事,从祁阳城回来便留心张罗人选吧。”
肖淮闷声应下,不敢对皇帝坦言:自己确实毫无娶妻的兴趣。他虽然不善言辞却十分通透,这几年被送到身边来的名帖,全是因为他禁军统领的头衔。那些贵家小姐与他来说,就像是府里被硬送来的名家画作,看上去贵重又美貌,只能高高挂在厅堂,却无法引起他任何悸动,到底缺了些生动与鲜活。
就在他转过这个念头时,脑中模糊地闪过一张脸孔,柳叶眉,丹凤眼,纤巧的鼻头弧度似弯钩,有时是活色生香的媚,有时又是如细雨落花般凄迷。
还有她柔软湿润的唇,带着桑落酒的香气,以一种孤绝和无望的姿势,反复从他唇上扫过,她说:“肖淮,别忘了我。”
后来肖淮偶尔会让府里的下人酿桑落酒来喝,却再也找不回那晚的味道。
而那个人,也像一朵跌落湖心的橙花,被潮浪吞噬,自此消失不见。
他到祁阳城是在两日之后,正如李儋元所言,进犯的芜人不过想借攻城抢点东西,并不会对兵防造成太大威胁。可他还是立即调配将士,在某个夜晚出击,烧了芜人的粮草营,直接绝了他们的后路。
那一晚,可怜的芜人还未完全睡醒,就发现营帐处浓烟滚滚,想救已经太晚。再看一身银色铠甲的威武将军,身后高扬着大越军旗,如天神般坐在马上,冷傲地宣判他们的死期。
祁阳城太守对肖统领如此速战速决很是叹服,可圣上曾吩咐过,无论如何,都要肖淮在祁阳城里呆足一个月,熟悉边关的布防,和京城以外的兵士操练。
既然敌人如此不堪一击,肖淮又是京里来的长官,太守便以庆贺大捷为名,为他在城中设宴,所有驻守在此的将领一杯杯给肖淮敬酒,围着他不停地说着恭维之语。
肖淮原本就不善交际,这时并不回什么话,只是不停喝酒,让那群人心头惴惴,不知道这长官究竟是何深浅。眼看场面有些冷,太守连忙让小厮下去,领舞娘上场舞一曲助兴。
肖淮本喝得有些上头,突闻清脆的脚铃踏着鼓点响起,心中无由狂跳起来,抬头就看见一抹黄色的影子旋转着舞到酒席中央,他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觉得身形有七分相似,连忙揉了揉眼睛凝神去望,然后便是深深的失落。
可很快他又觉得庆幸地勾起唇角:幸好,她不用再过这样的生活,幸好。
旁边的太守一直盯着他的举动,自然不会放过这幕,手指在桌案上叩了叩,再抬头望向那舞娘,也堆起个自得的笑容想:没想到,肖将军好的竟然是这口。
于是当天晚上,肖淮喝得七荤八素回房后,一坐上床榻,竟摸到被子里有个软软的身子,惊得他立即站起,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呵斥:“是什么人?”
那舞娘被他吓破了胆,被子里探头出来,怯生生道:“是我……他们让我来伺候您……”
肖淮重重吐出口气,背过身道:“我不需要,你走吧。”
那舞娘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忙把衣服穿好,根本不敢再和他说一句话,抱着肩就往外跑。
肖淮看见她瘦弱凄然的背影,突然和记忆里另一个影子重合,出声道:“你就这么出去,他们会罚你吗?”
舞娘转身朝他跪下,哭着道:“肖将军就把奴婢收下吧,若是让他们知道,将军不愿碰我,他们肯定不会轻饶了奴婢。”
肖淮的心莫名一痛,曾经,她是不是也抱着这样的绝望和惊惧,被豫王送进了左相府,于是软下声音道:“你去偏房睡吧,明早再走,也好对他们有个交代。”
那舞娘震惊地抬头,然后朝他重重一拜,哭着道:“玉墨这样的低贱之人,何德何能受将军垂怜,日后若有机会,奴婢必定倾身想报。”
肖淮摇头:“我没什么需要你报答的,你起来吧。”
其实,他不像她想象的那么无私,他帮她,不过是因为她和春娘太像,当初他没法救她,这一次,至少可以借帮助和她一样的可怜人弥补些愧疚。
可谁想到那晚之后,玉墨便和宅邸里的嬷嬷打好关系,时常进来帮他收拾房间,或做上一顿饭菜,有时碰上他,也只是低头向他行礼,并不过多言语。
肖淮不在时,她便自己默默的做完离开,不给他添任何麻烦。太守和县尉知道后,都笑肖将军艳福不浅,有个绝色佳人自愿当小丫鬟伺候他,赶都赶不走,还不提任何要求,这就是何等的痴心。
肖淮却觉得有些困扰,他那时不过是随手帮了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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