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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尔大声盘问起来。他本可以开枪的。他的战友隐藏在数百米之外的山洞里,这一带都没有德国兵活动的迹象。但他没有立刻开枪,而是选择了盘问。
那个男孩立刻跪在雪地里哭泣起来,用德语哀求索尔。索尔绕到金发男孩身后,古老的毛瑟枪枪口离男孩后脑勺不到三英尺。索尔想到了那个大坑,想到了被扔进大坑中的苍白尸体,想到了那个德国国防军士兵脸上的橡皮膏——他叼着烟休息,两只脚在恐怖的大坑上晃荡。
男孩痛哭着,泪水冻成了冰,在长长的眼睫毛上闪着光。索尔抬起毛瑟枪,往后退了一步,用波兰语说了一句:“走吧。”德国男孩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然后连滚带爬地从空地逃走了。
第二天,游击队向南转移。他们在一条小河的开阔段发现了那个德国士兵面朝下被冻僵的尸体。就在那一天,索尔找到格林斯潘,请求担任雅克兹克医生的助手。奇尔游击队队长瞪了索尔好一阵子才开口说话。游击队可没工夫培训不愿或不能杀德国人的犹太人,但格林斯潘知道,索尔是切姆诺和索比堡的幸存者,于是他同意了。
索尔在1948年、1956年、1967年、1973年都参加了战争,但最后一次他只参战了几个小时。每次战争中,他都是军医。除了被上校操控去跟踪老家伙的那几个小时,索尔从来没有杀过人。
索尔俯卧在温暖而柔软的松针上,在直升机降落时瞟了眼手表。这个地方在空地的远端,视线被副警长的野马车挡住不少。副警长的步枪非常古老——木制枪托,栓式枪机,只有凹槽式准星。索尔扶了扶眼镜,真希望它是一副望远瞄准器。以杰克·科恩的标准判断,这里的一切都十分不利——一把索尔从未开过的枪,一块视线被遮蔽的射击场地,而且没有撤退的道路。
索尔想到了艾伦和黛博拉,还有那对双胞胎,于是用枪栓将一发子弹推入枪膛。
飞行员首先跳下直升机,然后慢慢往外挪。索尔感到既惊讶又困惑。等在直升机驾驶舱右边的人持有自动步枪,戴着长舌帽,还穿着一件很大的背心。隔着六十码的距离,再加上驾驶舱有机玻璃的反光,索尔无法确定男人是不是理查德·海恩斯。索尔没有开枪。他突然感到一阵反胃,觉得接下来要做的事是不对的。去野马车取步枪的时候,他听到了海恩斯通过无线电通话器呼叫斯旺森。这个人肯定是海恩斯。但这个联邦调查局的家伙本来不需要亲自出马的。索尔将副警长的扩音器放在左手边,再次用步枪瞄准。穿防弹服的家伙也动了起来,以战术蹲伏的姿势跑向野马车躲起来。索尔的射击线上有障碍物,但他看到了那轮廓分明的下巴和帽子下精心修剪过的头发。他现在正看着理查德·海恩斯。
“他在哪儿?”娜塔莉低声问。
“嘘。”索尔说,“他在厢式货车后面。别抬头。”他将扩音器放在他面前的地面上,打开电源,双手握紧步枪。
飞行员大喊了两声,躲在厢式货车后面的探员大声回应。飞行员缓缓返回直升机,五秒钟后,探员现身了,行动异常矫捷。
“海恩斯!”索尔大叫道。从扩音器中传出的轰响令娜塔莉不禁跳了起来。从对面山坡甚至传来了回音。飞行员朝树林跑去,穿防弹背心的家伙迅速转身,右膝跪地,开始用自动步枪扫射山坡。索尔觉得那枪声很小,就像玩具枪发出的一样。子弹嗖嗖地从他们头顶八九英尺的地方飞过。索尔将油腻的枪托紧贴住面颊,瞄准,发射。在后坐力的作用下,枪托狠狠地撞在肩膀上。海恩斯仍在站着开枪,M-16射出的子弹划出致命的短弧线。两发子弹击中了索尔面前的大石头,另一发子弹陷入了倒地的树干中,发出斧子劈砍木头的咔嚓声。索尔后悔先前没有把副警长铐到木材堆的更深处。
索尔看见松针在海恩斯前面和左侧被子弹弹飞。他抬起准星,向右移动,通过眼角余光瞥见飞行员转身向树林跑去。索尔看见海恩斯连续射击时从枪口喷出的火光。最后一串子弹击中了娜塔莉藏身的大石头,她像婴儿一样蜷缩起来。这时,枪声戛然而止。跪地射击的海恩斯扔掉了一个长方形弹匣,从背心口袋里取出另一个弹匣。索尔抓住机会,瞄准海恩斯,扣下了扳机。
特工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猛然向后一拽,墨镜和帽子飞了出去。他仰面倒地,双腿叉开,步枪落在离头六英尺的地方。
突然降临的安静令人产生了耳聋的幻觉。
娜塔莉爬起来,跪在地上,从大石头侧面探头窥视,张开嘴,喘着粗气,“噢,上帝啊。”她低声惊叹。
“你没事吧?”索尔问。
“没事。”
“你留在这儿。”
“不行。”娜塔莉站了起来,同索尔一道起身走下了山坡。
他们刚走了四十英尺,海恩斯就翻了个身,连滚带爬地取回了步枪,藏身到对面山坡的树林中。索尔单膝跪地射击,但没有打中。“妈的!这边。”他拉着娜塔向左,穿过厚密的灌木丛。
“他们的同伙就要来了。”娜塔莉气喘吁吁地说。
“是的。”索尔说,“别出声。”
他们继续向左移动,在树林之间穿行。空地对面的山坡上几乎寸草不生,海恩斯根本不可能继续往前跑——他要么待在原地不动,
要么就只能朝他们走。索尔很担心飞行员身上也有武器。
索尔和娜塔莉躲在树后面,不去靠近空地边缘,以最快的速度穿行。在他们靠近海恩斯进入树林的地点时,索尔向娜塔莉挥挥手,示意她在一片茂密而低矮的再生林中停下,他自己则蹲伏着向前移动,每走一步都要左右打量一番。多余的子弹在西装夹克的口袋里叮当作响。树荫下,光线越来越昏暗。蚊子出来了,在索尔汗涔涔的脸上嗡嗡乱飞。他感觉自直升机降落之后,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但他瞟了眼手表才发现,其实只有六分钟。
树林地面上,一道水平射来的光捕捉到了黑色松针中的某种东西。索尔趴在地上,双肘支撑身体,向前蠕动。他停下来,左手握住步枪,伸出右手,摸了摸溅到松针和泥土上的鲜血。左手边也发现了一串血迹,延伸到树林深处。
索尔正一点点向后爬,自动步枪的枪声在他左侧和身后突然响起,声音很大很疯狂,一点儿也不像是玩具枪。索尔将脸紧贴住地面,恨不得将身子和脊梁骨都埋进土中。子弹撕开了树枝,击穿了树干,带着啸叫飞入空地。他至少听见两次子弹撞击金属的声音,但他没有抬头去看到底哪辆车被击中了。
四十英尺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痛苦的呻吟——一开始音量被刻意压低,然后又仿佛变成了听不见的超声波。他跳起来朝左侧跑去,中途抓住了被树枝刮掉的眼镜,最后几乎被蹲伏在一截腐朽树墩后面的娜塔莉绊倒。他瞬时倒在娜塔莉身边,低声问:“你没事吧?”
“没事。”她说,用手枪指了指一片茂密的新松和云杉林,那片林子的左侧是一条沟壑,“叫声是从那边传来的。他没有朝我们开枪。”
“不错。”索尔看着眼镜说。镜框弯了。他拍了拍西装夹克的口袋,子弹叮当作响。手枪仍放在他的左口袋里。他的双肘沾满了泥土。“我们走。”
他们匍匐前进,娜塔莉在索尔右侧三码处。他们来到一条从沟壑中流出的小溪边,这里的灌木丛更浓密了,还有云杉和冷杉、低矮的白桦和蕨类植物。娜塔莉找到了飞行员。她绕过一片刺柏时,差点儿将前臂放在他的胸膛。他几乎被M-16的火力撕成了两半。他的腹部肌肉一片片翻开,暴露出来,手握着白灰色的肠子,似乎想把它们塞进去一样。他的头后仰着,张大了嘴,仿佛仍在无声地尖叫,空洞的双眼注视着高处树枝缝隙中的一小片蓝天。
娜塔莉转过头,默默地朝蕨类植物丛中呕吐。
“走吧。”索尔低声说。溪流的声音足以盖过这句细语。
在一排云杉幼树后面的一根倒地的树干上,他们发现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几分钟前,海恩斯肯定藏身于此,直到听到飞行员穿过灌木寻找藏身处。
索尔向云杉林外望去。海恩斯走哪条路了呢?左边,穿过二十五英尺宽的一块空地,便是成年树木组成的森林,遍布山谷,并向东南方向的缓坡延伸。右边,沟壑中满是幼树,向上四十码有一道隘口,那里全是三英尺高的刺柏。
索尔必须做出选择。但无论做何选择,如果对方去的是相反的方向,那自己就会被对方发现。但穿越左边空地必须克服心理障碍,正是这一点让索尔判断,海恩斯应该是去了右边。索尔往后爬去,将步枪交给了娜塔莉,嘴凑到她耳边说:“我要上那边去。你就躲在树干后面。等四分钟,然后朝天开枪。不要暴露自己。如果你没听见什么动静,就再等一分钟,然后再开一枪。如果我十分钟内没有回来,你就返回厢式货车,离开这个鬼地方。他从那上面看不到公路。听懂了吗?”
“听懂了。”
“护照还在你手上,”索尔说,“如果局势恶化,就直接回以色列。”
娜塔莉一言不发。她的精神高度紧张,但她始终紧闭双唇。
索尔朝她点点头,穿过枝条柔软的冷杉丛,沿着小溪边朝沟壑上方爬去。
他闻到了血腥味。从低矮刺柏中爬过时,这种味道愈发浓烈了。他的速度非常慢,以至于三分钟过去了,他还没有往沟壑上方爬多远。握着柯尔特手枪的右手汗淋淋的,眼镜不停地从鼻梁上滑落。他的肘和膝都酸痛不已,他的呼吸急促而刺耳。苍蝇从另一处鲜红的血迹上嗡嗡飞起,扑倒他的脸上。
还剩半分钟。海恩斯不可能逃太远,除非他在跑。索尔本来是可以跑的。十码的距离足以决定胜负生死。M-16的射程是索尔的手枪的二十倍。索尔共有八发子弹——他已经将一发子弹压入枪膛,然后又往弹匣中加了一发子弹。他的口袋里有副警长步枪用的重子弹,但他将手枪的三个备用弹匣整齐地放在副警长被铐住的地方了。
这不重要。还有二十秒娜塔莉就会开枪。现在最重要的是,他必须靠得足够近。索尔手肘与膝盖并用,迅速朝前爬去,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但他已经管不了这噪声了。他滚到一丛刺柏下方,张大嘴喘气,努力调整呼吸。
娜塔莉的枪声响彻整条沟壑。
索尔翻过身,仰面朝天,前臂捂在嘴上,掩盖喘息声。但什么都没发生。上方没有传来回击的枪响,也没有什么动静。
索尔躺在地上,手枪紧贴着脸。他知道自己应该继续向前爬。但他没有动,天空越来越暗。一层卷云映着一道霞光,沟壑边缘升起一颗亮星。索尔抬起左手,看了眼手表。直升机降落后已经过了十二分钟。
索尔呼吸着凉爽的空气。他闻到了血腥味。
离娜塔莉开第一枪已经很久了。索尔再次抬手查看时间,这时娜塔开了第二枪。子弹击中了沟壑上方三十英尺的石头,这次似乎离目标更近了。
理查德·海恩斯从离索尔八英尺不到的草丛中跳起来,向沟壑下方倾泻子弹。索尔看见了头上枪口的闪光,闻到了无烟火药的气味。子弹撕开了他刚刚爬过的那从灌木。直径两英寸的小树纷纷被截断,仿佛被看不见的镰刀收割了一般。子弹击中了沟壑东侧的石头,然后又扫向西侧,继而掀起了东侧更远处的泥土。空气中充斥着树液和无烟火药的味道。海恩斯的射击持续了很久。当他最终停下来的时候,索尔有两三秒钟都瘫在原地动不了。他听见一个弹匣被弹出,另一个弹匣被拍入的声音。海恩斯再次站起来的时候,伴随着小树枝被踩断的咔嚓脆响。就在这个时候,索尔站起了来,发现了不足十英尺之外的海恩斯,然后索尔伸出右臂,朝海恩斯连开了六枪。
联邦调查局探员松开了手中的枪,咕哝着坐在了地上。他好奇地注视着索尔,就好像他们是两个做游戏的小孩子,而索尔作了弊。海恩斯的头发凌乱,浸透了汗水,防弹背心松垮垮地垂在身体一侧,脸上沾满泥土。他的左裤腿被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索尔的三发子弹击中了防弹背心,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往后推,但海恩斯的左肩被击中了,至少有一发子弹射入了防弹背心保护不了的喉部。索尔穿过低矮的刺柏丛,蹲在距海恩斯三英尺的地方。他看见白色的锁骨碎片从海恩斯的肌肉里刺出来。索尔用左手将M-16拿开,放到一边。
海恩斯双腿摊开坐在地上,黑皮鞋的鞋尖对着天空。他严重受损的左臂以令人恶心的角度悬垂着,但他的右手以轻松随意的方式软绵绵地搭在膝盖上。这个英俊男人的嘴开合了几次,索尔看见他舌头上鲜亮的血。
“好痛啊。”理查德·海恩斯用低沉的声音说。
索尔点点头。他蹲着观察这个男人,专业本能和老习惯让他分析起伤口来。海恩斯的左臂肯定保不住了,但如果能立刻施以救治,输入足够的血浆,在二十或三十分钟内将其空运至医院,他的性命或许保得住。索尔想起了他最后一次见到艾伦、黛博拉和他们的双胞胎孩子的情形。那天是赎罪日,他和艾伦在沙发两头谈话,孩子们则在沙发中间睡着了。
“救救我……”海恩斯呻吟着,“求求你了。”
“不,我不会救你。”索尔说,朝他脑袋开了两枪。
娜塔莉拿着步枪爬上来,索尔则已经开始往下走。她看见索尔手中的M-16和口袋里多出来的弹匣,不禁扬起了眉。
“他死了。”索尔说,“我们得赶快。”
娜塔莉再次发动厢式货车的时候,已经是直升机降落此地十七分钟之后。
“等等。”索尔说,“第一次射击之后,你有没有查看过副警长。”
“有。”娜塔莉说,“他睡着了,但身体无碍。”
“等一下。”索尔说。他手持M-16跳下厢式货车,观察四十英尺外的直升机。驾驶舱后有两个泪滴状油箱。索尔将步枪设定为单发,然后开了一枪。他听到类似撬棍撞击锅炉的声音,但油箱没有爆炸。他又开了一枪。空气中立刻飘散出浓烈的航空燃油的气味。第三枪引燃了大火,吞没了引擎,直冲云霄。
“走。”索尔跳上厢式货车说。他们冲过野马车,刚开到空地东南方的树林时,第二个油箱就爆炸了,将驾驶舱盖抛入树林,并且烤焦了野马车的左侧。
他们身后四分之一英里外,两辆黑色轿车正在“Z”形盘山道上飞驰。
“快!”他们开进黑暗树林时索尔说。
“我们逃脱的机会不大,对不对?”娜塔莉说。
“对。”索尔说,“他们会出动橙县和河滨县的所有警察来追捕我们。他们会封闭高速公路,关闭通往十五号州际高速公路的道路,并且派出直升机和四轮驱动警车连夜进山。”
他们飞速穿过一条小溪,以七十英里的时速爬上山坡,一路尘土飞扬。娜塔莉来了个漂亮的甩尾,绕过弯道,说:“你觉得做这些值吗,索尔?”
他抬起头,暂停修复弯折的镜框,道:“我觉得值。”
娜塔莉点点头,驶下一道长长的上坡,进入一片更黑的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