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他才能谋划下一步。
九月的天有些凉,甲板上有风,吹起沈七脑后的长发,也吹得一身白衣猎猎作响,恍惚间,他甚至以为自己是在陪着奚玉棠下江南。
他身上有伤,看起来脆弱而削瘦,林渊将一件披风披在他肩上,而后沉默地站在侧后方,说是照顾保护,不如说是另外一种监视。
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江水,他忽然淡淡开口,“三年前的冬月,在京城,清风曾与我说,江湖要乱了,问我何去何从。”
沈七阖着眼晒太阳,眼睫微颤,并未开口。
“没想到时过境迁,我们还是站在了对立面。”林渊自嘲地笑了笑,“毕竟兄弟一场,看在他与奚教主份上,沈大夫无需这般防备我。渊无他长,但至少能护你周全。”
一番话,令沈七睁开了眼睛。他几乎掩不住自己眼底的嘲讽,沉默良久才开口问道,“目的地是哪儿?”
“嗯?”林渊一时不及反应。
“目的地。”沈七不耐烦地蹙眉,“下了船,还要继续赶路吧。”
林渊一时语塞。
“不愿说便罢。”
“不……”林渊停顿了一下,“我们去南疆。”
————
“所以,南疆到底有什么?”奚玉棠望着眼前的卫寒。
“一处古墓,空壳子。”卫寒讽刺地勾起唇角,“而且还遇到了太子殿下的人。”
只是一个空壳子,卫谨之也没必要特意拿出来说,所以三人都没开口,等着他的下文。不出所料,对方接着道,“只是从古墓出来后,恰好与紫薇楼狭路相逢,两方交战,死伤惨重。”
“哪一方死伤惨重?”奚玉岚凉凉问。
卫寒面不改色,“东宫。”
奚玉棠顿时头疼地揉起眉心。
被对手嘲笑自家队伍不团结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想到司离的行事,越清风轻笑了一声,说不上是嘲讽还是单纯地觉得可笑。安慰地拍了拍心上人的手背,他看向卫寒,“卫大人的意思呢?”
卫寒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沉默片刻,吐出两个字,“再探。”
“锦衣司打头?”奚玉岚挑眉。
“你打头。”卫寒看他一眼,再次因为受不了那张脸而移开了视线。
奚玉岚:……好想揍这小子怎么办!!
既然都是抱着诚意在谈合作,自然不会无的放矢。越清风品了一番卫寒的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卫大人想在暗处?”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卫寒果断点头承认。
卓正阳欲图谋|反,最终都会牵扯到国事上,而一旦牵扯国事,势必声势浩大。锦衣司只是个衙门,人手不足在其次,关键是一来此事没有证据,二来权限不足。哪怕延平帝想重用锦衣司,甚至提了卫寒的品级,但权力不够大,终究束手束脚。
这种时候,就需要江湖人站出来打头阵。
奚玉棠毕竟是锦衣司同知,卫寒顾虑的问题她也能想到,听出了两人话中深意后,不禁意味深长地对银发青年眨了眨眼,“哥,到你这个新任盟主烧三把火的时候了。”
三人都将目光落在红衣银发的青年身上,后者抽了抽嘴角,“早知道接这个盟主没好事。”
“想想幽焱剑。”奚玉棠笑。
“以及盟主的地位、名望和好处。”越少主也笑。
“还有你想将听雨阁由暗转明,摆脱司氏影子的大计划。”卫寒接话。
奚玉岚木然,“卫谨之,本阁主何时说我有大计划了?”
卫寒嗤笑,“难道你想为司氏卖命一辈子?”
“……”
————
“南疆?”沈七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离奇的答案,“去做什么?”
“林某不知。”林渊摇头,“只听师父提及过要去取一样东西,具体如何,要等到了才能定夺。”
南疆……
苗寨都被越清风灭了,最珍贵的乌金木也拿过了,还有什么东西可求?
能让卓正阳亲自走一趟的东西……
“我在船上不曾见你师父。”沈七开口。
林渊怔了怔,不自在地别过脸,“十五日前,师父在京郊茂华镇阻拦奚教主。”
话音落,沈七瞳孔猛地一缩,怒火瞬间冲上了天灵盖!
然而最终他还是将脾气忍了下来,心中默念了数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良久才压抑着怒气冷哼一声,重新将目光投向了滚滚江面。
就在林渊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沈七突然轻飘飘地唤了他一声。
“林渊,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林渊微微一滞,抬头。
“我不信你不知卓正阳的图谋。”他淡淡开口,“他在谋|反,而你也将会成为一个反贼。义薄云天的沉渊公子,你知道你们一旦失败,会是什么下场吗?”
什么下场?
“成者王败者寇。”林渊的声音微沉,“我别无选择,师父他……”
“你和江千彤还真是绝配。”沈七讽笑着打断他,“但她比你好在哪儿你可知?”
“……”
沈七转过头,苍白无血色的精致面容上在日光照耀下越发脆弱得透明,可眼底却是毫不掩饰的怜悯,“她至少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你,被所谓仁义忠孝冲昏了头,愚忠,愚孝,愚义,最后愚了你自己。”
“……”
“我若是越清风,我甚至不会提醒你何去何从。”
————
为司氏卖一辈子命,奚玉岚自然不愿意,但被眼前人说透心思,他还是有些不爽。
听雨阁出身司氏,是个杀手组织,在武林中地位特殊,虽然皇家暗卫仍有一部分出自听雨阁,但更多的杀手还是江湖人。从上官泓手中接过阁主之位后,奚玉岚便一直在考虑今后的出路。
为皇家卖命固然也是一条路,但不自由,一朝天子一朝臣,延平帝对听雨阁的把控还算恰到好处,但若是换个人,对方视听雨阁为眼中钉呢?对方对听雨阁太过依赖呢?更有甚者,若是那九五之尊的位置,换了个姓氏呢?
奚玉岚既然接下了这个担子,就必然要为这个组织负责。
若是司离登位,他不介意看在妹妹的份上再扶他一把,但若是换成司煜,亦或卓正阳,那么他自己也好,听雨阁也好,地位都会变得尴尬无比。
毕竟才经历过内部肃清,死对头如今还坐在他面前,奚玉岚于公于私都不愿看到除了司离以外的任何一人登上皇位。
既然半只脚踏进了江湖,为何不索性撕去神秘的面纱,干脆变成一个纯粹的武林门派?
成为武林盟主,是他将听雨阁带出来的第一步。
不过这些事并非眼前重点,奚玉岚尽管不爽卫寒,却不得不承认,他的提议很中肯。要谋反,必要起兵,起兵必有战争,想要将危险扼杀在摇篮,锦衣司就需要有足够的权限来接管此事。接管的前提是证据,就算他卫寒相信卓正阳要谋反,别人不信也没办法。
锦衣司没有带兵权,按照职责,他们仅仅能对付对付紫薇楼罢了。卓正阳只有紫薇楼吗?不可能。所以,由他们将卓正阳引出来,锦衣司隐在暗处收集证据,是个极好的法子。
“你最好确定南疆有东西。”银发青年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卫寒。
“卫某无法保证。”后者凉凉开口,“一切都要靠人找出来不是么?”
奚玉岚哼了一声,想了想,颇为认真地看向三人,“南疆古墓深处有绝世奇兵现世,景盟主深明大义,广发英雄帖,邀天下豪杰一探究竟,能者得之,如何?”
噗——
奚小教主刚入口的菊花茶一口喷了出来。
其他两人也出神地望向他。
花厅一时间安静如死。
半晌,奚玉岚斜眼扫自家妹妹,“……想笑就笑。”
“哈哈哈哈哈哈……”奚玉棠毫不客气地笑倒在了越清风身上。
卫寒怔了怔,咳了一声压下险些冲出口的笑。
“奇兵,神功,美人,永远都是江湖人的最爱。”越少主则眉眼都舒展开来,“景盟主大公无私,愿意公布藏宝图,我等佩服。”
奚玉岚死鱼眼地望着三人,“你们若能想出更棒的法子,我服你们。”
三人顿时齐齐摆手。
“咳,就这个吧。”卫寒眼底还噙着笑意,“稍后我令人将地图拓一份给你。”
奚玉棠边笑边点头,“兄长,武林盟主很适合你。”
“不过消息放出来之前,还是再试着寻一寻卓正阳等人的踪迹。”越清风笑看自家师兄,“往南找找看吧。”
先前他们都认为卓正阳一行定会往北去,无论老巢是否在北都,如今天儿逐渐转凉,越往北越冷,对卓正阳的伤势也越有好处,从这方面考虑,他们第一时间便排除了对方南下的可能,只留了一小部分精力往南查探。
现在看来,是要换个思路了。
……
既然决定了下一步计划,奚玉棠等人便分头行动起来。
除了继续探寻卓正阳和苏佑等人的踪迹以外,越家、听雨阁、玄天和锦衣司都分别派遣了人手,按照地图的指示直奔南疆。奚玉棠和卫寒身上有伤,至少都要再养一月有余,奚玉岚和越清风便在这段时间内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将这个粗浅的计划不断完善。
一旦人忙起来,就不会胡思乱想,这一点即便放在沈七身上也同样如此。
他在船上呆了近一个月,大部分时间都扑在钻研素九针决上,对卓正阳的伤势心中也越来越有眉目,在他的治疗下,老怪物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这无疑令卓正阳看到了希望,对沈七的态度也有所缓和,甚至因为他的精心治疗,而逐渐开始留给他更多的自由。终于,当船在金陵港靠岸,被沈七一番话动摇了信念的林渊心中虽矛盾,却还是有意地放水,找机会掩护沈七,令他成功在港口留下了玄天独有的暗号。
接到暗号的玄天弟子喜出望外,当即八百里加急将消息送回了京城。奚玉棠等人按照对方的路线推测,确定卓正阳等人的目的地定是南疆。
三日后,新任武林盟主景一将藏宝图公布天下,并亲赴南疆寻宝,没过两日,卫寒同样带人南下,越清风则组织人手于江南阻截卓正阳,顺便想办法联系沈七,要他尽量拖延对方行程。
而同一时间,奚玉棠疗伤结束,出关后的第一件事,是约见了太子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