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胜跪着从雨裂沟里直起身子,朝南偏西的大鼻子峰上望去。
他明白了:9连和8连3排刚才走的不是7连和8连的路线,是他们将大鼻子峰苏军的高平两用机枪引到这儿来的!
“快去命令9连占领634高地!动作要快!”他大声对崔世安说,脸突然涨红了。苏军没有在最靠近一号岭的632高地设防,当然没有理由在自己防御纵深的634高地上部署兵力。但现在对方已经发现他们,634高地很快就会变成敌我首先要争夺的目标!他必须赶在苏军之前将它控制在自己手中!
崔世安从山腿上跑下去。不大一会儿,一支稍显混乱的队伍就出了沟底的树林子,同其它两个连一样绕过山腿南端,顺着632、633高地西侧山脚下的洼地向634高地奔去。刘宗胜心里一阵搐动!
他没有别的部队可用了!只有占领了634高地,全营在今天的战斗中才能取得主动!
“我是不会让9连在634高地上坚持多久的,”一个新的决心已在他心中形成了,“只要9连及时控制了634高地,而苏军又给我时间,我就派7连去替换他们!”
他又把大鼻子峰上苏军的高平两用机枪忘了,从裂沟里站起,睁大眼睛,紧张地注视着这支奔向634高地的小队伍。这一刻里,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又像拂晓华军炮击前那样,被一根细细的丝线很疼地束紧了!
由于早晨没吃到饭,9连由山涧向632高地地区的奔袭行动就进行得更加艰难。
在营部开完会回到连里,成玉昆和梁腾辉很快把队伍在林边集合起来;他们还抓紧时间开了班以上军官会,然后命令各班回去动员,做好奔袭和加入战斗的准备。做完这一切后他们回到队列前头站着。担任前卫的7连刚刚从涧溪西侧的林子里奔出来,向一号岭大山梁攀登。
9连是后卫连,必须等到8连上路后才能启程。如果成玉昆和梁腾辉两人中有一个稍微多一些经验,便会想到当全营成一路纵队行进——况且是在苏军的炮火和雷区威胁下攀登陡峭的一号岭——时,前卫连和后卫连出发的时间往往要相差半小时之久,而这段时间是可以用来让全连吃饭的。涧底炊事班那儿虽然有一口菜锅和一锅饭被苏军的炮弹炸飞了,可另外两口饭锅还完好无损,苏军炮击前它们没有熟,炮击过程中却自顾自地熟了。但由于他们既没有经验,这段时间内又发生了一些事情,全连仍没能吃上那两锅已煮熟的饭。
这半小时内发生的事情是:全营接到作战任务后,成玉昆梁腾辉的心境就变了。苏军炮击山涧时成玉昆曾有过英勇的表现,此后他一直认为自己已经过“关”,当然不愿承认此时心境的改变仍是由于恐惧,相反却认为它是由另一种与恐惧无关的焦灼的思考引起的:连队这下真要上战场了,可它真能打仗吗?上了战场他们真会很好地同自己配合吗?最重要的是——这种埋藏在心底的担忧他一直没跟别人讲出过——除了3排长商玉均,这些跟他一样有老婆孩子的人不会像今天早上以前的自己那样一心只想着活命吗?如果他们到战场上给你连长拉稀屎,你不抓瞎吗?!还有那些兵——从早上涧底发生的事成玉昆知道连队的兵对他是什么态度——你能指望他们为你冲锋陷阵?他越是朝这个方向想,越觉得今天的事情要麻烦,觉得出发前他还应当做点什么事!粱鹏飞心境的变化与刚刚被他送下山的6班副有关。将烈土遗体送走之前,他对之还只有一种恐怖、怜悯、恶心相混杂的感情,并不理解它在自己心底产生的震撼;送走之后回到连部掩蔽部,重又栩栩如生地忆起林间草地上那条人腿,忆起担架送下去的6班副的被活生生切割的肢体,已经隐藏在心里的思想突然活跃起来。这些思想是:过去想到阵亡,仅仅是想象的,今天却发觉死竟是方才6班副那种样子!过去想到死,总是同妻子、房子联系在一起,此刻他却恍然悟道:死仅仅是他自己的事情,是他本人的死!后一个念头太新颖,太令他的灵魂惊骇,使他那自昨晚以来饱受惊恐的心再也无法平静。等全营接到了向632高地地区运动的命令,这种仿佛浸透了灵魂的恐惧又突然被强化了。他不由自主地想:在这里你还可以躲进掩蔽部,上了战场就要面对苏军的子弹。何况连长成玉昆又不懂军事指挥!其次,等他们从营部开会归来,发现6班副被炸死的消息还是在全连传开了。事情的经过是:6班副的遗体运走时6班长并不知道,连队集合时他爬出洞,才发觉少了副班长,就到处嚷嚷,又咋咋呼呼地去报告2排长程斐。程斐为了不让他喊,就把他叫到一边,将真情告诉了他,并嘱咐他根据这一情况重新调整一下班里的战斗小组。6班长听后瞪大了眼睛,回到班里没向别人讲,但既然要调整战斗小组,就不能不把事情向战前预选的副班长候补人交代清楚。这么一交代,全连都知道了。
6班副是个默默无闻的人,不少人甚至还认不清他;但也正是这样一个人的死,让大家陡然间感受到了死亡具有的偶然姓和深藏在偶然姓中的神秘。6班副活着没人注意,死后了解他的人一下想起他的许多好处:和善、不爱出风头、枪打得准、同谁也没有红过脸,等等,盖棺论定两个字:好人!可这个好人成了全连的第一个牺牲者!队列里没有谁议论此事,但用不了多久,不少人都悄悄意识到自己内心里发生了意义重大的变化。等连队在林子外面集合起来,3排9班新战士张忠亮竟抽抽搭搭地哭了!
3排位于连队的后尾,张忠亮的哭声好一阵子才传到队列前成玉昆的耳朵里。他的神经本来就绷得很紧,哭声即刻让他毛孔一炸:这是谁?没去打仗,先嚎上了!对全连的战斗情绪会是个什么影响?!
“那是谁在嚎丧?!”他怒冲冲地喝了一声;快步赶到3排去:从队列中发现了正在抹眼泪的张忠亮。张忠亮听到他的怒叱已经不哭了,他的双胞胎哥哥也赶过来卫兵似地挡在成玉昆和弟弟之间。
“你哭什么?!”成玉昆没有放过那个新兵,脸因怒斥张忠亮涨得通红。“你这是什么表现?!啊?……你们排长呢?”
他又想到商玉均了。排里出了这种事,3排长怎么不管?!
他很快在队列里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心里猛然一惊。同早上相比,商玉均的变化太大了!原先总是显现于这个学生官眼睛里的生气不见了,此刻那里充满着一种让成玉昆格外不高兴的恍然若梦的神情,脸白得如同一张薄纸,一点血色也没有,连皮下的血管也一根根看得清楚。成玉昆心里的无名火又升起来:怪不得3排有人哭,瞧这个排长,刚听说打仗,自己先就吓得面无人色了!
“3排长,这个兵怎么回事?!你自己怎么回事?!”他瞪圆了眼睛,朝商玉均喊叫,“你怎么管也不管?!”
商玉均像是被他从一场梦中惊醒了。他望了望自己的连长,好像什么也没闹清楚;忽然,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了血色,目光变得异常锐利。
“连长,他饿了!”他大声说。
他话中含有的讥讽意味周围的战士立即感觉到了。士兵们悄悄笑起来。成玉昆被更深地激怒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冲商玉均喊了一嗓子,转身向队列前走,不愿再同后者理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