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他想的也不再是部队能否打仗或者彭焘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厄运之类的问题,而是部队面对各种可能遇到的险情时如何处置,如何组织战斗。战场就在面前,战争已经具体化了。一时间他决定了许多事情,譬如部队误人雷区后怎么办,运动途中突然遭遇炮火拦截怎么办,第一位烈士牺牲后如何继续组织战斗,等等等等。最后他甚至还想到了战场上他们可能遇到的最厉害的步兵武器,那是一种经过苏军改装的高平两用机枪,弹丸有拇指粗细,打到人身上就是一个碗大的洞,他必须提前告诫5团三营的各级指挥官警惕这种武器。
但他还是赶在拂晓前迷迷糊糊地打了一个盹,一会儿便猝然惊醒。腕上战前新发的指挥官多用表的夜光表针正指向6点。掩蔽部和四周围的山林间一片死水般的沉寂。那个时刻就要到了。他坐直身子,发现萧强和崔世安也醒了,便命令他们通知各连做好战斗准备,然后猫腰钻出掩蔽部,将松弛的腰带紧了紧,走到外面的林坡上去,心情却因刚才的梦恶劣起来。
林子里夜色尚浓,与潮湿的凉涔涔的雾气弥漫在一起,黑漆漆的,但是也有些微弱的青光渗进来,将灰褐的空间和黑褐色的树干模糊地分辨开。地面上被夜雾打湿的落叶层在他的脚下发出“嚓嚓”的脆裂声。穿过林间空隙望出去,涧谷和涧溪两侧的林木还是黑乎乎的,几颗大而白亮的星辰在洞坡上方乌蓝的天穹上闪烁,一轮失去了光亮、三分之一边缘模糊不清的银盘似的圆月还悄悄挂在乌色的林梢中,没有最后落下去。
刘宗胜登上了林子边缘的一座高突的土岗。从这里既可以向南遥望一号岭大山梁上的n2高地,又能一览无余地看清整个山涧。342高地巍巍耸出在拂晓时青灰色的天空里,目前还悄无声息;涧溪两侧的林子里,一名战士走出来,蹦开茂密的灌木丛,下到涧底去打水;另外一个地方,几个士兵蹲在林边抽烟,一点点暗红的烟火明明灭灭;涧溪东北侧林子里,有人大声地叫骂着什么,远远听来像是九连连长成玉昆的声音,林子里不时有人跑进跑出,伴着一些沉闷的响动,他明白那是九连一排和二排正在挖他们昨天夜里没有挖的防炮洞。
“原来他们早就醒了。”他想,“或者根本就没有睡着。”最后一个念头让他的心境更坏了。
“没有睡着体力就不可能完全恢复,那对作战来讲是件坏事。”空气中飘散着士兵的汗臭味儿、火药味儿,枪油味儿、辛辣的劣质烟草味儿,同黎明前林间逐渐冷凝的寒雾搅和在一起,吸进肺里很不舒服。他对这一切并不感到新奇。这就是战争,战争的气味,战场的拂晓。他漫无边际地想,心脏却因战争就要打响而似乎被一根细线很疼地束紧了。“今天彭焘会给我们什么任务呢?”
他没有让自己再想下去。他已听到了炮兵试射出的第一发炮弹飞过头顶的声音。刘宗胜甚至从那一串呼哨着带点儿颤音的啸声中听出它是一发122毫米的加榴炮弹,天色正在由青灰转成灰白,天空和一号岭大山梁之间那道起伏不定的分界线看得更清楚了;一团紫红的烟火在342高地中部晨光昏暗的凹地里闪亮了一下,随即化成一柱斜斜的、细长的炸烟升起来,然后他才听到一个绵长喑哑的炸音——不是那团火光,也不是那道炸烟,而恰恰最后的炸音,让刘宗胜觉得原来就系紧在自己心脏上的那根细线被人用力拽了一下,喉咙口的呼吸立即因这猝然的撕裂般的疼痛而急促和困难了!
“开始了!”他想,一边严厉地注视着批判着内心中升起的兴奋和激动,“可我并不像几年前第一次打仗时那么兴奋。”一刹那间他回忆起当初的心情:炮击就要开始,原来的紧张不安不知为什么就变成了简单的兴奋和激动,一心焦灼地盼望着能快些投入战斗;后来又是这种心理使自己忘记了恐惧,全神贯注地带着7连扑向了苏军盘踞的高地。“看来我已经习惯了战争,”他厌恶地想,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这是不应该的,我并不喜欢,可实际上就是这样!”
第二发炮弹过了好久才在342高地顶端炸起另一团火光。萧强、崔世安和警卫员卫长贵也跑到了他身边。
“副团长,干起来了!”萧强快活地叫了一声,涨红了脸,瞧他一眼,举起望远镜朝342高地上望去。训导官崔世安只是不停地往上扶鼻梁上的眼镜。但看得出来,这位白面书生的激动比萧强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宗胜冷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忽然对萧强和崔世安、也对自己不满意了:都是营团一级指挥官了,战争开始时不该还像个新兵那样激动!
“萧营长,你回营指挥所,通知各连注意隐蔽,防止苏军反炮击!”他对萧强道。
萧强答应一声,跑回林中去了。刘宗胜没有再说什么,一排152毫米口径的火箭炮弹就从北方山野后面腾空而起,它们挟着飓风,尾部拖着条条短而明亮的火焰,呼喇喇地越过头顶上灰白的天空,发出划破千万层玻璃的脆响,落到342高地上去,那儿立即就有一大片黑红相杂的烟尘冲天而起,淹没了原本弥漫在山野里的团团晨雾,随后就是一连串的声浪,在广大的空间内擂鼓般地撞击着,扩展着,让大地猛然不停地颤抖。那片黑红相间的烟火没有完全沉落,又有一朵朵新的白莲花似的烟团在它们中间炸开,在原有的声浪中,添加了一个个沉闷的、类似铁锤敲击钝物的炸音,这是152毫米口径的加榴炮弹在爆炸,它们每响一下,原已震颤得厉害的大地就大跳一下;又一排火箭炮弹呼啸着飞上破碎的天穹,轰隆隆砸向342高地,将高地上燃烧的大火扑灭,又将它们点燃,巨大的火炬似的把黎明的天空照得红通通的。无数小口径曲射火炮和最初担任试射的122毫米口径的加农炮也凑热闹一般参加进来,拖着清亮的摩擦音从空气中滑过,落到高地上,东一点西一点地炸响,整个世界便像被数不清的鼓棰猛烈敲击的鼓面,不分节奏地大震起来。
“副团长,回掩蔽部躲一躲吧!”崔世安在刘宗胜耳边大叫。
按照他懂得的军事常识,进攻一方的炮火急袭一开始,防御者的炮兵就会采取反炮击措施,以压制对方的炮火和攻击部队。山涧位于342高地正北方,苏军的炮弹随时会打到这儿来!
“不,我不回去!”刘宗胜也大声对崔世安喊。几分钟前他以为死亡的预感已从心中消除了,没想到炮火稠密起来时,他的全身竟又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怎么回事儿!”他生气了,让自己恢复镇定,一边愤怒地责问自己,“难道你真担心被苏军的炮弹打死吗?……你要是怕死,那就应该让它们把你打死!”
崔世安看他没有离开的意思,自己也没有从土岗上走开,肤色苍白的脸上现出一种英勇无畏的表情,似乎要说:我也不走!
让苏军的炮弹打过来好了!……但他到底没有经历过战场上炮火急袭的时刻,结果不是苏军的炮弹,而是由华军所有那些火箭炮弹、大口径重炮炮弹和小口径曲射炮弹飞行爆炸的声音叠加起来的、如同有形的物质碎片一样充斥了整个宇宙空间的、让人生理和心理上无法承受的声压,使他快步走下土岗,俯身大吐起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