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和驿卒被唬了一大跳,忙迈到门口往外看。
原是不知哪里来的草台班子,扎在近在咫尺的金梁桥畔。
但这五六个伶人,演的唱的,却不是开封人熟悉的杂剧或者散曲,而是由一个声如鹤鸣的老丈,独自引吭高歌。
伴奏的乐器里,胡琴琵琶且不说,一支长柄铜喇叭似的玩意儿最稀罕,看着不大,但伶人鼓着腮帮子一吹,尖利的仿佛带着愤怒的乐音,好像幻化作无数箭矢,四散飞去,将周遭一切杂音都压制住了。
“娘来,这什么玩意儿?瘆人。”
“你不懂,这是波斯那边新传来的胡乐喇叭,叫唢呐。好听着咧。”
“那这曲子也是胡乐?”
“不是,是秦腔。”
“哦,敢问兄台,在下听不懂秦凤路那边的话,老丈,这是唱的啥?”
“唱的当年真宗皇帝打辽人,过瘾,带劲儿!俺用东京话学给你听——狼烟滚滚,北虏猖狂,天子亲征,士气高昂,且看那澶州城上,铜弩离弦如蝗,慑贼兵,射贼将,擒贼先擒王,辽帅萧挞凛,登时见了阎王!”
“好,唱得好!解气,再唱一回!”
一时之间,人声、铜锣、钵子、胡琴,以及那声震寰宇的新款喇叭——唢呐,这些神挡杀神、鬼挡灭鬼的音响,结结实实地笼罩了金梁桥与同文馆的上空。
在如此好戏里,其他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人群的一侧,胡人小郎契里,朝同文馆望过来,准确地捕捉到了姚欢的目光。
姚欢回到院中,扶着廊柱。
她能感到,柱子的轻微震颤。
……
金梁桥的秦腔班子,唱了足足三天。
据说是京兆府一个富商,早年在金梁桥做成了第一笔大买卖,从此财源滚滚。他今岁做了个梦,金梁桥下的一条大水蟒,张口与他说人语,想听他的家乡戏。生意人梦到水和蛇,都是吉兆,富商梦醒后,遂慷慨出资,请那条冥冥中的水蟒听一回秦腔,顺便舍给金梁桥的百姓们一点耳福。
这一日的秦腔,直到黄昏才收了场子。
殷红如血的晚霞渐渐褪色在西边的天幕中,暮色沉沉之际,姚欢邀请来锁院的守卒,与自家夫妇二人喝几杯。
“这是我娘子去忻乐楼打的招牌,仙酪酒,军爷尝尝。”
邵清拖着铁链走过来,坐在门槛上,与皇城司的守卒对饮。
不多时,三个男子均嘀咕,这仙酪酒,莫不是像草原的马奶酒一样,上头太快。
姚欢扶起邵清,往屋里走,一面幽声对守卒道:“那就劳烦军爷此刻便锁了屋门院门吧,几位也快去歇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院门口传来重重的鼾声。
姚欢回头,看着邵清。他也沉入酣眠中。
孟皇后照着邵清转述的方子,配的药,果然起效了。
姚欢的心,剧烈地跳起来。
她趴到床边,将耳朵贴在方砖地面上。
终于,她听到了盼望中的动静!
如李七娘所言,此世一些讲究的屋舍,铺地的方砖,出窑运到施工现场后,还有经过“磨面”与“斫边”。
尤其是房屋中间的砖,侧面被斫出的棱,内收幅度颇大,因为屋舍落成后,厅中承受人们踩踏的频率最高,必须给方砖与方砖之间,面向地基的一面,留出足够的空隙,保证沉降的余地。
于是,今夜,当同文馆牡丹阁下的小夯灰土地基,被凿开后,地下的人靠手中那根顶端如鹰嘴弯钩的铁条,没有太费时,就从方砖的“斫边”缺口出插了进去。
“叮,呲,噗簌簌……”
姚欢紧张地盯着第一块震动的方砖。
很快,它的一个角,仿如铜镜边缘被磕到,碎了一小块。
一只铁钩,果断地探上来,咬住砖面,往下拉去。
终于,那些陈年的拌有糯米浆的粘合剂,分崩离析了,偌大一块方砖,先是倏地倾斜,继而“嗵”地坠落下去。
一阵轻微的烟尘落定后,王犁刀的脸,露了出来。
姚欢心中的石头,也在这一瞬间,像那块方砖一样,落了地。
“犁刀!”她压抑着欣喜,唤道。
王犁刀短促地应了一声,对姚欢道:“姚娘子你退后些,这砖不太大,须撬下四块,我才能上来。”
王犁刀话音未落,他身边又露出一张年轻的男子面孔。
那是当年差点被张阿四抓去弄死、半路由姚欢和王犁刀救下的河北流民,钱阿丰。
如今已十七八岁的阿丰,不再挨饿的身体,变得颇为健壮。
他手上也拿着铁钩,与王犁刀一起,麻利地将三块方砖,扒了下来。
二人噌地跃上屋中,上前查看邵清。
姚欢道:“为了让守卒不起疑,他也喝了几杯药酒,一时怕是醒不得。”
王犁刀点点头,与钱阿丰先将邵清脚上的铁链投进地洞中,然后二人齐力,架起他的肩膀,小心地把他全身送了下去。
紧接着,他二人与姚欢,都跳入洞中。
黑暗里,又上来一个精壮汉子,乃是段正严留下来的大理四卫之首——卫无常。
卫无常力大如牛,扛起邵清,唤姚欢托着铁链子。
在他前头,则是钱阿丰的父亲,钱三郎。
钱三郎抱着一个被时人称作“夜明珠”的东西。那是一种在阳光下晒足几个时辰后,就能在黑暗中自己发光、不必像松脂那样消耗氧气获得照明的莹石球。
姚欢回头,看着王犁刀和钱三郎,她明白,看过这一眼,她和这些朋友,就永别了。
而帮助她与邵清逃出生天的孟皇后、李七娘等人,她今日,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了。
幽暗中,王犁刀催她:“姚娘子你快走,我和阿丰,还要将砖砌回去。你放心,孟真人道院里的坑,今天半夜,我们就能填上。快走,快走。”
姚欢撸掉眼眶里的泪,转身跟着卫无常和钱阿丰,往黑暗深处疾步而行。
……
这一夜的开封城,与平时并没有不同。
七十二家正店里,依然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鸡儿巷中,打着红牙板子的姑娘们,依然低吟浅唱,或者与客人们说笑诉情。
州桥的夜市里,令人眼花缭乱、口舌生津的各色吃食浆水,依然热销,堪堪一两个时辰,便售卖一空。
汴河的虹桥上,文人雅士依然凭栏赏月,词性大发。启发他们灵感的,除了头顶的朗朗皓月,还有不远处依偎呢喃的鸳侣。
城北的大宋皇宫,则依然在酉末准时落下宫门,经过一夜休整后,重新运作出皇命、政令、权术,乃至肮脏不堪的阴谋诡计。
而在这个繁华喧闹的都城之下,一条已经废弃的军用地道,正帮助一个囚徒与他的妻子,逃出生天。
这条地道,由前朝的统治者所挖,一旦都城被围,一部分兵卒将通过这条地道,来到城外的荒野一隅,造成援兵已至的假象。
……
姚欢喘着气,专注地跟随前头的男人们。
她紧张,又有些激动。
前世在现代,看过的考古发现场景,再次浮现眼前。
那时作为出土文物的七宝莲花灯和官井的螭首砖,帮姚欢锁定了地道在此世的范围。
孟皇后放火烧了瑶华宫后,向宗人寺要了狭小的澄虚道院,寻个由头趋走闲杂,找来王犁刀等帮手,挖到、并勘察了地道的走向,试验了期间会否令人窒息。
李七娘看到了将作监的营造图,知晓了同文馆下的情形,算出了由地道往同文馆夯土地基开挖的最短、最安全的路线。
姚欢终于身处地道中时,深深明白,倘使没有今日不在现场的两位妇人,她的计划,未必能实现。
前头渐渐亮了起来,亮到无须再依靠荧石球来照明。
船工吴翰钻进来,手里拿着一柄铁锤。
“这段河道荒得很,莫说巡卒,连野狗都没一条,放心砸。”吴翰对卫无常道。
卫无常放下邵清,气沉丹田,手起锤落,三四下后,砸开了他脚上的铁链。
吴翰带着他们,钻出地道。
他已经在这里,守了几天。现在,这个洞口,可以由钱三郎封起来了。
卫无常将依然沉睡的邵清扛上渔船,放入最大的一只竹筐,盖上毡布。
姚欢缩在另一只竹筐中。
夜色里,这条渔船,渐渐汇入繁忙的汴河主航道,与其他那些货船与客船一样,靠着顺流的速度,很快就经过了东水门。
然后,船儿们将继续往南,在帝国星罗棋布的水运网络上,结伴同行,或者分道扬镳。
姚欢透过竹筐的洞眼,最后看了一眼大宋的都城——开封。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