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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零章 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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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先生,十一二岁就要选拔入营学内舍的。各个府都有几所内舍营学。再三年,考上舍。”

    “若说起来,其实也不公平。虽说一般良家子家里也都有大牲口,但会骑马和把马骑好,却不是一回事。”

    “考武德宫要马术、枪法等等,自古就说穷文富武。若那些有官身的,自家子弟当然有钱吃肉、有钱学马术,也有钱练枪法。我等这些人,纵然几何算数的学问学得好,可想入武德宫却难。马术枪法武艺等,我们始终差一截。我看若再有个几十年,凡入武德宫者,皆为官宦子弟。”

    康不怠是经历过当年改策论为八股风波的,陈青海说的这件事,大抵算是当年改策论秀才为八股秀才的翻版:

    即便朝廷每年多花二三百万两银子花在良家子阶层上,但骑术枪法武艺这些就像是策论八股之争里的“见识、策论、大略”一样,时间一久,官宦子弟优势逐渐扩大,而且是“不违背制度下的考试”下的优势扩大。

    刘钰马术好,枪法好,因为想玩枪马的话,家里有钱让他去玩。

    杜锋的马术好,因为他爹是折冲都尉,在松花江那种鬼地方家里还有雇工和佃户,杜锋更可以有大把的时间玩马。

    康不怠能考上策论秀才,因为他家曾阔过。而当年连秀才都考策论的时候,寻常贫民家里根本没机会有那样的见识、看一大堆昂贵的史书。

    哪怕整个良家子阶层已经算是特权阶层了,可在这个内部,依旧还是要分出上中下的。

    面对陈青海的吐槽,刘钰也没接话。

    他对武德宫的选拔也多有吐槽,就像是前朝的武举一样,考的那些东西完全就是选拔勇士的标准。孙吴兵法则又完全是运筹帷幄的大帅本事。

    枪炮一响地撼裂,世上再无赵关张,赵关张来了面对列兵线,也不可能再冲阵斩将七进七出。赵子龙虽勇,识得蹲在草丛里的线膛枪猎兵否?

    不管是陈青海的怨气,还是刘钰的吐槽,其实内里都是一件事:大顺的军制思路、建军思路出了问题。

    这不是燧发枪和火绳枪的问题,而是整个军制思路带来的问题。

    改革也不单单是改火绳枪为燧发枪加刺刀那么简单,否则也只是个绣花枕头,金玉其外败絮中。

    军制思路不该,就算换上新枪新炮,最多也就是个西亚病夫的水平。

    把良家子当精锐兵编组,一旦这点精锐良家子打没了,又会沦为王朝末期的场景:劣币驱逐良币,良家子兵都填进去,新兵孱弱,军纪败坏,拉壮丁、选家丁,保存实力,主将养的精锐一散,剩下的一哄而亡。

    这些东西要改,不能拍脑袋。

    既不想现在就另起炉灶拉杆子扯旗重来,而是想把这份识字算数的遗产当成诸夏的遗产而不是皇室的遗产,就不得不在皇室能够允许的范围内先打打擦边球。

    刘钰虽有大致的思路,却也知道要考察实际情况,抽取样本分析。

    又在村社里转了转,和陈青海一家人一起吃了一顿饭,之后便趁着饭点突击考察了一下村子里富户和穷户平日里吃什么。

    和富户聊了几句,询问他们让子弟经商的事;和穷户聊了几句,询问他们服役期间家里土地耕种的问题。

    在这个村社停留了三天,直到临走也没表明身份。

    只是把那份试卷里陈青海没回答上的几道题,给陈青海讲了讲类似题目的思路。跟着他的孩儿军军官暗想,刘大人倒是个好学的,诲人不倦。

    临走的时候就告诉陈青海,这些天不要外出,等待榜文消息。

    离开了这个村社,刘钰又挑选了直隶的几处府,选择了十几个村社,逗留短则一日、长则三日。

    去了保定府、河间府、大名府、永平府等地,考察了一下营学的内舍、上舍。

    询问了二十几个落榜生,询问了一下他们对前途的期待、对未来收入的心理预期、平日家庭的收入情况、

    又去看了两场官司。

    一场是良家子内部的冲突:服役期间媳妇出了轨;另一场是良家子和民籍的官司:借债太多把永业田的耕种权转让给了民籍地主。

    一直转悠到十一月份,这才写了一封八万多字的考察报告。

    把这八万字中的四万字自己藏起来,剩下的四万字写成了奏折,叫人回去呈给皇帝。

    …………

    “妙啊!妙!这才叫言之有物,这才是朕的检点巡使!”

    禁宫内,李淦带着眼镜,借着灯火翻阅着长长的奏折,忍不住拍手称赞。

    没说名字,可一旁服侍的太监却从奏折的长度和皇帝的态度上就能知道,这奏折必是如今的殿前龙禁卫刘钰刘大人的。

    这么长的奏折,皇帝之前也不是没接到过,太监当然知道皇帝对这种奏折的态度:看还必须得看,看之前总会忍不住骂两声,好容易从里面找到真正的内容后,批复两句,又会骂一句又臭又长。

    服侍的太监却知道,刘钰的奏折大部分都是这种极长的。可每次皇帝看完之后,不但不会骂,反而会大加赞赏。

    之所以太监对刘钰这么在意,因为太监总觉得刘钰有些吓人。

    几个月前的那一次私下问对,刘钰还是勋卫而非龙禁的时候,当日听到谈话的那些太监,大部分都忽然“得了急症,病殁”。

    听过当日“断漕运、开科举”谈话的太监,就剩下了他一个,如何还能不在意?

    其余人都“病殁”了,他又不想病殁,就只能始终告诫自己,管住自己的嘴。

    也亏得自己服侍了多年,总还有几分情分,原本还把这份情分当成耀武扬威的资本,如今却只当成了保命不“被病殁”的浮生草。

    此时再悄悄观察一下皇帝,见皇帝提起笔,只是不住在几个地方画圈,却没有半个字的批复。

    画了十几个圈后,又放下笔,喃喃嘀咕了几句“大有道理,见微知著,原来竟是这样。宝山在手,却恨穷困,这是什么道理?”。

    太监心想,到底是什么话,能让陛下如此感叹?想到这,身体立刻向后退了退,半点目光也不往奏折上逗留。

    只道但凡刘钰上的大有道理的话,还是不看为妙,容易病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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